正文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第一百五回)(3 / 3)

正說著,聽見裏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的賈政即忙進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賞析:

《紅樓夢》曹雪芹隻寫了前八十回,而且據考證,前八十回中,還有的不是曹雪芹的筆墨。後四十回,一般明確是高鶚的續書,在前麵導讀部分,我已有專文介紹了這一部分。在後麵賞析部分,除選了十一回曹雪芹的文字外,另外選了兩回高鶚的續書。

對於高鶚續的後四十回,總的說來,他是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時至今日,除了少數專門家而外,對於廣大讀者來說,更必須承認,他續的後四十回,已是《紅樓夢》中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是整體的了。

高鶚續書,不少地方都有模仿前八十回的痕跡,但也有不少自己創造的地方。最重要的情節如寶玉、寶釵結婚,黛玉死去等,這本是必然的趨勢,但我感到高鶚寫得很吃力,並不令人滿意,至少對我來說,感到十分勉強。這是高鶚在“著書”,他似乎隻靠才學,而沒有曹雪芹那樣的生活,因而感到是“編”的,在感覺上不夠“真”和“淳”。自然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因而我沒有選《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等回書。

我特地選了這第一百零五回寫抄家的書,供讀者欣賞。其故有二,一是我感到他這回書寫的比較真實、精彩,他似乎是很了解這方麵生活的。二是今天有這種生活經驗的人很多。或是抄過別人的家,或是自己的家被抄過。抄別人家時之蠻橫,和被抄家人家之恐懼,古今雖不同,人的感情、喜怒哀樂、欺侮人和被人欺侮等感覺都是一致的。高鶚寫得非常生動。清代抄家不少,但遠遠沒有十年浩劫時那樣普遍,而高鶚在二百年前,已把抄家寫的如此生動、火爆、神態逼真,從此點上來講,其偉大處,不亞於曹雪芹了。

回目用“錦衣軍”、“驄馬使”的名稱,這是高鶚繼承了曹雪芹寫官名“亦今亦古”的寫法。“錦衣軍”是用明代“錦衣衛”,駐東廠,後來成為明代的特務機關,專幹壞事。“驄馬使”是用《後漢書·桓典傳》典,桓典拜侍禦史,“常乘驄馬”。因而“驄馬使”成為監察禦史的代稱了。

本回書一開始,寫賈政正在請酒宴客,忽然賴大報“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好幾位司官到來。而且不等通報,一下子就進來了。賈政正在懷疑,番役已經進了二門,賈政等搶步接上去。(注意,高鶚的這段描寫,還是抄第三十三回的賈政見忠順親王府來人的套子。那回書寫道:“方欲說話,忽有回事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裏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這回書道:“賈政聽了,心想:和老趙並無來往,怎麼也來?現在有客……”詞句雖不同,過程、氣氛卻似乎一樣。使讀者感到,高鶚續書,筆法上缺少變化。)眾人見來頭不好,有的躲進屋中,有的垂手侍立,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

說著,西平王爺又到了,而且是“家人慌張報”、“賈政慌忙接”,全是“慌”,這就是在緊張的氣氛中,有些六神無主了。王爺奉旨交辦,要賈赦接旨。因為正在宴客,先讓各位親友散去。這樣寫,在緊張氣氛中稍緩一下,層次十分細致。而正當此時,賈政、賈赦看見方才座上的親友,現在唯恐沾上是非,一溜煙都去了。當然也恨不得插翅跟著飛了去,但是不能走,自然是“嚇的麵如土色,滿身發顫”了。

抄家的事,不隻是皇上的旨意,也不隻是王爺的差事,而更重要的是堂官和衙役們最感興趣、最樂意幹的事。這不是被動的,而是極為主動的。為什麼呢?很簡單,可以得到合法的最大的掠奪好處,撈到外快,大發橫財。因為“抄”是大家動手,十分亂,混水摸魚、藏匿、賣放……各種伎倆,都可以用上,利之所在,眾必趨之,何況是不花力氣的白拿呢?自然沒有人不願去抄別人的家了,因而幾夜不睡覺也不覺得累,這是不少經曆過的人都知道的。高鶚在文中描繪這些人的形象道:“趙堂官便轉過一副臉來,回王爺道:‘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這些番役都撩衣奮臂,專等旨意。”“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抄查登賬。”“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處動手。”這時西平王說賈赦、賈政是同房各爨的,就是已分了家,不能都抄。而趙堂官卻說並未分家,賈璉是總管家,“不能不盡行查抄”。“一言未了,老趙家奴番役已經拉著本宅家人領路,分頭查抄去了。”……這一係列的描繪,把直接動手查抄的趙堂官及家奴番役寫的那樣迫不及待,使人感到真像獵戶出獵時,走在山間獵場,牽著的那些條搖著尾巴、不停地向前竄、把拉著它的那條鏈子繃得很緊的狗一樣,恨不得馬上撲上去吞噬獵物。

作者寫外宅之後,又寫內宅。賈母也正在擺家宴,而且“正說到高興”,忽然邢夫人那邊的人嚷進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強……強盜來了!翻箱倒籠的來拿東西。”

好一個大膽的高鶚,居然敢寫“穿靴帶帽的強盜”,這不是神來之筆嗎?在清代文網嚴密的時代,他敢這樣大膽地寫,似乎遠遠超過現代作家先生們的膽子,值得讚賞和佩服。自然,到了高蘭墅時代,清朝的文網、文字獄也鬆多了。不過也還是難能可貴的。

一份抄家清單,可供讀者參考。在高鶚寫書時,明代抄家大案,如嚴嵩、錢寧等人家被抄的清單,都已印在書中了。如嚴嵩江西分宜老家被抄的清單,就印成《天水冰山錄》一書傳世。其他著名抄家清單,也都記在各家筆記中。高鶚所擬小說中的這個抄家清單,也是按前八十回所寫資料虛擬的。不過抄家清單在雜亂中書寫,總是一筆糊塗賬。官吏、衙役藏起來的東西,被抄者哪個敢說呢?二十多年前,所有被抄家的熟人中,沒有一家不是一筆糊塗賬。清代貪官酷吏雖多,但法製也嚴,不過這種事,總是說不清的。高鶚所寫“抄家清單”,也不過是個點綴、參考罷了。

抄家官吏、番役去後,賈家人驚魂方定,痛定思痛,高鶚對於各人的描繪也十分真確。賈政見賈母嚎啕大哭,還說:“老太太放心罷……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的恩典”等等,這樣寫十分有意思,這同當年“革命行動”之後,“牛鬼”喊“萬歲”一樣耐人深思。

邢夫人回到自己那邊,門已被封鎖,二門旁舍亦貼上封條……賈政正候旨意,卻又來了焦大的哭罵……這些描寫,則感到高鶚是在作文章,並無必要,隻是亦步亦趨地照顧曹雪芹前八十回的原文而已。

本回在結尾處寫薛蝌進來送信,說李禦史參奏等等,似乎隻是為說故事而說故事,勉強湊情節,自然更談不上人物性格和感情生動了。這是高鶚的弱筆、敗筆,這種地方很多,讀者可以仔細體會,這裏不一一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