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
曹雪芹給他筆下的“水做的女孩兒”們安排了一個“世外桃源”——大觀園,讓她們生活在這樣一個表麵上看似乎是自由的天地裏。作者特地指明道:“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裏知寶玉此時的心事。”從第二十三回這些話中,可知大觀園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世界上人們羨慕大觀園,恐怕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不過這樣天真的“伊甸園”,隻是作者的理想和創造,古代沒有過,現代無處找,將來也不可能有。不過此是閑話,在此不再多說。)
因元妃省親,才修建了大觀園;因元妃的一道諭旨,眾姊妹才能入園居住,而且讓寶玉進去讀書。這偌大的大觀園中,除了寶玉一個男性,全是女孩子,這樣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千古使人豔羨的“大觀園世界”。
自從二十三回之後,《紅樓夢》的故事進入了另一種境界,怡紅院、瀟湘館、沁芳橋、滴翠亭……等等園亭風景世界,“人在畫中遊”。筆者把他筆下的人物都放在一個最美好的風景秀麗的背景中了。二十三回中寶玉有四首即景詩,詩不是好詩,但是概括地介紹了大觀園四時的景物,也是一種提綱式的介紹手法。
《紅樓夢》故事進入大觀園之後,那就展開了另一個畫卷。這個長卷中,重要人物和場景就太多了,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晴雯撕扇、齡官畫薔……要選的可就太多了。我在二十三到三十回這一段落中,選了第二十七回,略加評介。
這回書先寫黛玉,再寫寶釵,後麵又寫黛玉,中間寫小紅、探春、鳳姐、李紈等,以及其他丫頭,大觀園中重要人物出場不少,而且是春光明媚的時候,正足以顯示大觀園的春天氣氛。
本回書一開始,是由第二十六回怡紅院夜晚情況寫起:林黛玉聽說賈政叫了寶玉去一天沒有回來,晚間特地來看望,而正遇晴雯和碧痕拌了嘴,不來開門,而且使性子說“二爺吩咐”,一概不許放人進來。黛玉在怡紅院外聽到裏麵寶釵的說笑聲,想到很多,便動了氣,越想越傷感起來。這回開頭,便接著這樣的情景描述。黛玉悲戚之際,聽到怡紅院響處,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寶釵出來。想去問寶玉,又恐當眾羞了寶玉不便,隻能閃在一旁,讓寶釵去了,怡紅院關了門,“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回到瀟湘館,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在這兩回銜接處,把黛玉放在特定環境、特定事件中,描繪其性格及處境,真可以說發揮得極為纏綿悱惻。是詩的境界、美的化身,東方女性的內在感情、悲劇氣氛充分表現出來,感人至深。
而在這段心理描繪之後,馬上接著的卻是無限明媚的大觀園的“餞花行樂圖”。芒種節花神退位,姊妹們都出來,給花木掛彩,給花神餞行,“滿園裏繡帶飄颻,花枝招展”,諸姊妹打扮的“桃羞杏讓,燕妒鶯慚”,而這段描述,與前麵黛玉“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的意境、氣氛,正好成為鮮明的對照。作者前後銜接寫出,極盡變化之能事,而又是那樣靈活自然,變化多姿。
眾姊妹都在園中玩耍,獨不見黛玉,寶釵說“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她來”。這樣又自然地把寶釵引到滴翠亭畔,偷聽了小紅和墜兒的談話。穿插自然而嫵媚,用文字畫出一幅工筆“美人撲蝶圖”。然而世界上沒有“世外桃源”,就在這天真爛漫的大觀園中,卻又有它的複雜人世、芸芸眾生的另一麵,寶釵無意中聽到小紅的秘密。而這位外貌美麗、溫柔、態度和藹可親,卻十分工於心計的寶姑娘,又巧妙地用“金蟬脫殼”之計掩蓋過去了。這樣小紅、墜兒兩個反而相信了她。小紅、墜兒不同的反應,又反映了兩個人不同的性格:小紅雖然好強,十分聰明伶俐,但心地卻並不奸險;墜兒比她年紀小,但主意卻不小,不但能在賈芸、小紅中間穿梭拉牽,而且敢做敢當,從“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的話中,可以生動地看出這個人物的性格。墜兒好像是大觀園小丫頭中壞的典型。作者在幾處寫她,都沒有用多少筆墨,便把她的形象塑造出來了。所以觀察人,千萬不能從年齡大小上看,本質的好壞,也占很重要的比例。有的人從小就不大天真,心眼就很壞,這是客觀的存在。曹雪芹在塑造他筆下人物時,這一點寫的很成功。這是學究式的教育家們、兒童心理學家們難以理解的。
小紅在怡紅院中鬱鬱不得誌,因無人時給寶玉倒了一杯茶,結果大受奚落。忽然遇到鳳姐差遣她,自有知遇之感了。因想另覓枝棲,又被晴雯、麝月等一群丫頭遇到,自不免有一番唇槍舌劍的爭鬥,作者寫來,使讀者有聞聲見神之妙。作者寫丫頭對話,有許多極為精彩的片段,是《紅樓夢》的精華所在。這回中晴雯一見紅玉便說道:“你隻是瘋罷!”以下一段對話,也可以說是神來之筆,讀者要好好欣賞,千萬不可放過。至於回答鳳姐的話,什麼“爺爺奶奶”一大堆,這倒是作者故意寫的文章,反不如前麵的聲口如畫了。
小紅與賈芸的關係,是大觀園的另一麵,即由混混沌沌,到有女懷春的一麵。“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大觀園在愛情上也不是世外桃園,姑娘們各自找著自己的意中人。小紅與賈芸、齡官與賈薔、司棋與潘又安……曹雪芹把他大觀園中的人物,與社會上芸芸眾生緊密地連在一起,這是《紅樓夢》的社會意義所在,現實主義的體現。任何讀《紅樓夢》隻著眼於寶、黛、釵三人愛情關係的人,都是以才子佳人小說的模式看《紅樓夢》,眼光囿於世俗的圈子裏。這樣便非曹雪芹的知音,不懂得《紅樓夢》的好處、社會意義,不是真了解《紅樓夢》。
鳳姐和紅玉談話,不知道她就是林之孝的女兒。這段描繪,寫了大家庭中主仆之間的關係,也反映了鳳姐的權勢。
寶玉又去找黛玉,黛玉不理。寶玉正隨後追了出來,又見黛玉、寶釵、探春三人共看鶴舞,園中景物,即時點綴,符合人物身份文化層次,很自然地引出寶玉和探春談話,先問病,省掉探春生病的文字,是不寫之寫,寫寶玉對其關心。探春又問寶玉恍惚聽到老爺叫,又是探春對寶玉的關心。接著談買玩藝、做鞋,家常閑氣,兄妹口吻,曆曆如繪。這裏麵有三點值得注意:一買玩藝土物,是很好的風俗史料畫麵,而探春要求“樸而不俗”、“直而不作”,就是不要俗氣、做作,這關係到一個文化修養、藝術情思(也可叫思致)問題,研究東方藝術,值得反複思考。二是對探春給寶玉做鞋的理解,這裏麵關係到封建時代官宦人家的婦女教育問題。女紅是很重要的閨教,婦女形象的標準是德、言、容、工。“工”,就是手巧,精於刺繡、縫紉、烹飪等技藝。文化是第二步的,是另外的;前者是第一步的,掌握了也足以立身持家。即使如林黛玉、賈探春之流的侯門千金,丫頭婆子侍候的人一大群,卻也不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吃飽了沒有事整天瞎胡鬧的“女二流子”,或者整天犯懶的寄生蟲。這是現在的小青年男女想象不到的,如果愛讀《紅樓夢》,希望在這種地方也思考一下,受到點啟發。第三是同父異母之間的兄妹如何處,這也是社會問題。當時所謂“正出”、“庶出”,是封建大家庭中常常爭論的問題。
文章十分巧妙而自然,寶玉與探春談話之後,又來找黛玉,在落紅流水之處,聽到黛玉的哭泣聲、吟詩聲,又把讀者引到一個極美的詩的境界中去,去感受悲劇氣氛。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所用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彙校本作“一朝春盡紅顏落,花落人亡兩不知”,“紅顏落”不成話,而且前後句接著兩“落”,顯然是錯的。因此引一九六四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本,作“紅顏老”),寶玉聽了不覺癡倒,讀者也會情移,沉思歎息,甚而垂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