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第二十七回)(1 / 3)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隻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淚眼,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自歎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隻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隻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旄尾執事的,都用彩線係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係了這些物事。滿園裏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隻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裏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性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麵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撲。隻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總不曾撲著。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隻聽滴翠亭裏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麵是遊廊,蓋在池中水上,向東是門,三麵皆是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裏細聽,隻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隻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我們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話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隻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裏,他們隻當我們說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麵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隻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一麵說,一麵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隻聽寶釵如此說著又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裏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裏蹲著弄水玩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裏頭了。”一麵說,一麵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裏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麵說一麵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裏,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二人正說著,隻見文官、香菱、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隻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隻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麼事?”鳳姐打諒了一打諒,見他生的幹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話,隻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裏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的。”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裏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裏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裏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麵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裏頭屋裏床頭上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紅玉聽說撤身去了,回來隻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裏出來,站著係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裏去了?”司棋道:“沒理論。”紅玉聽了,抽身又往四下裏一看,隻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裏找去。”紅玉聽了,才往稻香村來,頂頭隻見晴雯、綺霞、碧痕、紫綃、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隻是瘋罷!院子裏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來。”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裏。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嗬!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一麵說著去了。

這裏紅玉聽說,不便分證,隻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兒。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裏和李氏說話兒呢。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麵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裏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隻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裏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隻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裏。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