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第五回)(3 / 3)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麵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梁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後麵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萬丈,遙亙千裏,中無舟楫可通,隻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話猶未了,隻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麵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裏!”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裏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裏叫出來?”正是: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賞析:

從《紅樓夢》全書結構上來看,第五回自然屬於開頭部分。不過這回書在開頭所起的作用,與其他各回不同。它有特殊的作用:一、把故事賦予更神秘的色彩,預示了書中各類女子一生的經曆命運,這就是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有人考證說作者原本意圖要在書的最後,要寫明情榜,明確所有冊子上的人的姓名雲雲。自然因沒有有力的資料證明,這種“考證”,實際上也隻是猜測而已。但是我想真要那樣,也不見得就好,也許反不如現在好。神龍見首不見尾,作為藝術品,更有它的神秘感。二、這回書,把整個這部書的書名《紅樓夢》,用極美麗的辭藻編成十二支曲子落實了。三、用迷離的幻覺寫出了書中主人公寶玉男性發育期的成熟過程。這一點我在前麵導讀部分中已有專文談到過,至此不再論述。隻是作者把這種感覺寫得極為迷幻美麗,值得讀者反複欣賞,但要從青春期性心理學的角度理解這點,千萬不宜想入非非。四、西府(榮國府)在前兩回已作了較充分的介紹,這回書開始介紹東府(寧國府)。寧國府是更加齷齪的。這中間首先突出了秦可卿,用極為迷離的手法寫出了似乎是她引誘寶玉偷吃了伊甸園的禁果。是幻似真,似真實幻,有幻境,有判詞,有“囑咐丫頭看貓兒打架”,有夢中喊“可卿救我”,有秦氏死訊傳來,寶玉急得吐血等等蛛絲馬跡,這就把“寶玉初試雲雨情”似乎落實到秦可卿身上,把“情”與“淫”二字聯係起來。這些迷離文字,是曹雪芹迷惑讀者的。

作者寫秦氏,一上來就用既讚賞,又暗示神秘、用略帶隱射和譏諷意味的語言來描繪。寶玉要睡午覺,賈母命人好生“哄”看,秦氏便忙笑回道:“老祖宗放心,隻管交與我就是了。”賈母素知她是“極妥當”的人、“第一得意”之人,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等等。這些語言,似乎都在調侃秦氏。後來寶玉嫌那個掛有《燃藜圖》的屋子不好,秦氏要讓他到自己房間中去睡午覺,一個嬤嬤說:“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理”,這一句,幾乎和焦大的罵街同一意義。接下來就寫秦氏房間中奇奇怪怪的陳設:武則天的鏡、趙飛燕的盤、安祿山傷楊貴妃乳的木瓜、壽昌公主的榻、同昌公主的帳,無一不帶有香豔諷刺意味,似乎都是對“少男”的色情誘惑,造成寶玉青春心理的困惑,卻非實事。

寶玉的感覺先是“眼餳骨軟”,接著便是“惚惚”睡去,“悠悠蕩蕩隨了秦氏……”把少男青春期的特殊生理感覺寫得很細致。然後便是極為美麗的幻境了。

描寫仙姑,用了一段駢文,這是中國舊小說中常用的手法,套用了《洛神賦》一類的詞藻,看著似乎很高深,實際是取巧的寫法。因為如果用白話白描來寫“仙姑”,是很困難的。很難把她寫得超過林黛玉、薛寶釵等人的美麗程度,這樣便用駢文來點綴一下。現在一般讀者古典文學基礎較差,很少人懂得駢文,似乎感到很難,而在《紅樓夢》時代及其以後若幹年代中,能夠寫兩句現成駢文的人還是很多的。

寶玉、仙姑對話,作者用浪漫的手法,描繪出想象中的太虛幻境。又有兩廊各司,這是道教寺廟中的格局,過去各地東嶽廟、碧霞元君祠大體都是按這種規格蓋的。作者把現實生活中所見的,移花接木,通過自己的想象創造,寫出美麗的、迷離的太虛幻境,引得千萬讀者神思向往,這是偉大著作的藝術魅力。

十二釵的判詞,有的全寫,有的隻是開頭,正冊、副冊、又副冊,作者運用小說技巧,作暗示,賣關子,似乎已預示了書中人物的終身。但曹雪芹未寫完全書,所以我們今天以高鶚續書對照判詞,也不能一一吻合。

十二支《紅樓夢》套曲,是曹雪芹的精心之作,而且是傾注了作者寫書時的全部感情的。《引子》中的“都隻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這不正是作者的自我表白麼?下麵《終身誤》、《枉凝眉》二曲是寶玉、黛玉、寶釵齊寫。後麵元春、探春、湘雲、妙玉、迎春、惜春、鳳姐、巧姐、李紈、秦可卿依次寫來,最後《飛鳥各投林》是總結了所有的人。當然,這些曲子所寫也不是十分明顯,也無法與高鶚續書一一對照。如在《好事終》中,有“箕裘頹墮皆從敬”一句,似乎賈珍、賈蓉等人的淫亂,是從賈敬那裏繼承過來、學來的。但現在書中對此則沒有具體事實。之所以有這種情況,原因有三:一是關於秦可卿及寧國府的文字,據“脂評”看,不少都是經過改動的;二是作者未寫完,高鶚續書不能亂寫、亂加;三是《紅樓夢》套曲早已寫好,未再修改。由於以上三點,原本寫得十分神秘的《紅樓夢》套曲,後來讀者讀來,就更感到神秘了。

《紅樓夢》套曲,在詞曲寫法上是“北曲”。其特征是字多調促,情多聲促。不過這是從歌唱行腔上說的。現在讀者,隻讀不唱,音律上的特征,與南曲又有何不同,這些也就不必多注意了。

第五回作為《紅樓夢》的總開頭的一部分,是十分重要的,是《紅樓夢》的有機組成部分,又是十分神秘的。為了“真事隱”,作者創造了這樣迷離的幻境。電視劇《紅樓夢》未把這一回書拍出來,無疑是削弱了《紅樓夢》的浪漫成分,也自然削弱了原書改編為電視劇的藝術性,是十分可惜的。

《紅樓夢》開頭部分拖得很長,除一至本回外,連第六回也起著開頭的作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中寫道:“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恰好忽從千裏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個頭緒。”這段不也是《紅樓夢》故事的開頭嗎?但是在此“導讀”書中,不能選得太多,因此第六回也隻好省略了。但我希望讀者要把第一回到第六回都作為《紅樓夢》全書的開頭來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