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隻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麵善,倒像在那裏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賞析:
《紅樓夢》故事的開頭,似乎有許多章節,如賈雨村聽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如林黛玉拋父進京都,甚至如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也是從“千裏之外,芥豆之微”開始的一個“綱領”……因而這一回說是“開頭”,也還不完全是故事的開頭;說不是“開頭”也不對,因其本身第一回就自然是全書的開頭,而其內容和實質也是作者寫此書的開場白,雖不一定是故事的開頭,卻是全書的開頭。
這個開頭,作者一表態度,二撰神話,三述緣起。
作者的態度,首先是甄士隱(真事隱)。為什麼要將真事隱去呢?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難言之隱”。即真事不能說、不願說、不敢說等等,總之是要“隱去”。這就類似杜甫《哀王孫》詩中所說的那種“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難願為奴”的心情。
至於說曹雪芹為什麼“真事隱”,自然也容易理解。一是政治上的。犯罪家庭的子弟,當時四起的文字獄等,這可以參看前麵導讀部分的介紹。二是社會上的。都說真事,影響親友,為人恥笑,怕丟人現眼等種種社會原因,真事隱去,可以避免不少麻煩。三是藝術上的。這一點更為重要,就是“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道理。昔年朱自清先生寫文專門論述過“似畫”和“亂真”的道理,即真的東西像畫一樣的好看,而假的東西看上去又和真的分不出。在劉姥姥逛大觀園時,也發表過同樣的議論。即理想的藝術境界永遠是在“亂真”與“似畫”之間徘徊。這本身就是“假”的。所以“真事隱”,在任何夠得上藝術創作高級水平的作品中都是客觀存在的。而曹雪芹更將此點特別聲明,這自有其寫書的苦心。而不少人為什麼總愛把《紅樓夢》的故事往曹雪芹的真實生活上去猜,而出現“自傳說”呢?這有兩個大原因:一是曹雪芹平生的真實史料太少了,二是《紅樓夢》故事的藝術成就太高了,就是大可“亂真”,太吸引人了。二者結合起來,使人更容易把故事猜想成曹雪芹的家史、家事。
“甄士隱”原可不說,對一切表示沉默,那也就沒有《紅樓夢》了。但不平常的經曆,眾多的閨閣知己,無限滄桑之感,綿綿不盡的深厚感情,又不容不說,不能不說,非說不可;經曆、感情和才華,三者促使他非說不可;思想、學識、敏銳的思想見識和淵博的學問技藝又使他具備了創作偉大作品的條件……這樣他就“賈雨村言”(假語村言),娓娓地講說他的故事了。他以清代前期社會為背景,以經曆繁華、罹罪破落、困苦飄零的家史為素材,以極其深厚的感情和才華為基礎,以愛和恨為動力……寫出了他的《紅樓夢》,所謂“字字是血”、“十年辛苦”,都是極為感人的肺腑之言,而不是“才子”的故作多情,無病呻吟;也不是名士的借他人杯酒、消自己塊壘……這是《紅樓夢》的特別處,它不同於《西廂記》、《聊齋誌異》、《金瓶梅》等名著的寫作感情和意圖。至於等而下之,純為賺錢而編寫的小說故事,那就更無法與之相比了。
多讀讀第一回的第一節,對於了解曹雪芹思想及其偉大作品《紅樓夢》全書是極為重要的。
第一回的第二部分是托諸神話,用女媧氏煉石補天的故事,寄托了作者的遺恨。說的並不神秘,一看就知道是編的。但是這段神話,一是把“假語村言”編寫得更離奇些,更富於神話色彩;二是表示了作者的文學創作觀點,批判了自從唐人傳奇以來,直到元人雜劇、明人小說,市井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的俗套。後來利用賈母的口也批判過這種俗套。所以這段神話,似乎是編故事,卻又似乎是發議論。順便又把不同的書名《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一一介紹出來。有些人據此分析、推理研究《紅樓夢》的書名究竟應該是什麼?第一回是不是曹雪芹的原文等等,那是學術上的問題,在此不作分析。而且我感到在未取得任何有力證據之前,對《紅樓夢》隻能就其現有傳世文字來欣賞,不能作猜謎式的推理。我感到作者在這段中順筆寫了許多書名,也正像編神話以及在敘述神話中發議論一樣,是以橫溢的才華、深厚的學養、高超的文筆,隨意揮灑,嘻笑怒罵,皆成文章。本來是作者故神其說,結果弄得讀者反倒信以為真,甚至去研究考證了。
對於以女媧氏煉石補天的神話作為開始,而又以無才補天,被遺留下來的一塊頑石象征寶玉,這樣的精心設想,其比喻的深刻意義何在?在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中,以“人生與美術”的觀點,有精辟的論述,即從哲學觀點認識曹雪芹的深意。他在引用了“卻說女媧煉石補天之後”一段原文後說: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誌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遊於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曆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王國維在這段話後麵,又引高鶚續書第一百十七回中寶玉與和尚的談論作進一步闡述,道理說的很深,接著就聯係到對“解脫”的分析。這些對從哲學原理、美學原理上領會曹雪芹的藝術思想甚至人生觀,都是很重要的。
第一回第三部分簡單地說了故事的“緣起”,自然還沒有進入正文,而隻是“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村)以及“好即是了”的全書綱領。《好了歌》及甄士隱的“解”,是概括了《紅樓夢》全部故事的。可惜曹雪芹隻寫了八十回,未寫完,不能一一對照印證。高鶚所續後四十回,基本上符合《好了歌》的種種暗示,也表現了作者生長繁華,曆經滄桑,看透人生的大徹大悟的態度。
在文字上,從“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開始,寫了甄士隱、英蓮(諧“應憐”之音,即後來的香菱)、賈雨村、葫蘆廟門子,甄家由鄉宦、英蓮走失、突遭火燒,到投奔丈人封肅(風俗)、“看看下世光景”,遇僧、道解《好了歌》,離家出走。結束了甄士隱,留下了英蓮的悲慘身世和日後種種遭遇的伏線。而另一方麵窮儒生賈雨村在甄士隱周濟之下,上京考試,中了進士,回來作縣太爺,又開始了賈雨村宦海浮沉的一世,而又密切地聯係著賈家榮、寧二府……文字不多,事情寫的卻很多,人物形象用極簡單的文字便樹立起來。讀者對甄士隱、賈雨村,甚至那個看了賈雨村一眼,最後成了賈雨村妾的嬌杏,都感到是活生生的人物。音容笑貌,儀態內心,都浮現在紙上。讀《紅樓夢》的人,對於著墨極少的人物如甄士隱、葫蘆廟門子等人,也感到十分形象,足可以想見其人,也不亞於後麵細致描繪的眾多人物。這正顯示了文學巨匠的手法和功力。
而在結構上,這段文字已安排好貫穿《紅樓夢》全部故事的人物。男的賈雨村,代表外麵時代、社會、官場勢力……女的英蓮,即後來的香菱,代表大觀園內的天真、純潔、才情、智慧……這兩方麵形成鮮明的對照,而後者的命運卻操縱在前者之手,所以可憐,因此“應憐”的也不隻是香菱一個,而是大觀園內的全部女性社會。
結尾一片打門聲,本縣太爺傳人回話,嚇得封肅不知如何是好。賣個關子,留待下回分解。這是傳統小說的技巧。用現在處理電視連續劇的手法說,叫作“懸念”。《紅樓夢》這種地方使用得均極自然。而傳神之處,也正反映了當時老百姓對於官,該是多麼害怕,這也正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