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九月,湘南山區入秋不久,頭陣北風來打前站,已經能讓人們不由得裹緊了單薄凋敝的衣裳。涼風掠過了廣袤的平原和無數的丘陵,終於來到了喀斯特的故鄉。灌江河兩岸的石山似乎是被鬼斧天工從頂上切蛋糕一般,矗立得異常筆挺、堅強。風撞到石壁上又似猛獸一般,怒吼的聲音在山穀久久回蕩。它知道拿大山沒有辦法,便隻能順從著灌江河岸往南撒歡,兩岸的岩石壁被吹出了一道道溝壑,山下河邊的吊竹被吹得搖曳價響。蔣鳳生也裹緊了那身單薄的舊中山裝,頭上兩頂帽子疊加著戴上,腳上踏著稻草編的一雙爛草鞋,踢踏著要從岔口田村出發,步行十八裏路去兩河圩趕鬧子。他並沒有什麼事要專門跑一趟圩上。他身上也沒幾個錢,但是生性就喜歡湊個熱鬧,去集市上逛逛。再者,他年已三十有二了,還沒有成親,這不,要經常去到圩上浪蕩浪蕩,說不定能讓哪家妹子瞧上。他哪成想,這年頭兵荒馬亂,哪有那麼多姑娘能像他一樣大膽,無事在那瞎晃啊。十八裏路都是鄉村小路,盡管難走,但是穿草鞋的他還是如同腳下生風一般。蔣鳳生的阿大是岔口田屠戶蔣子和老漢,這天也要去兩河圩賣豬肉討生活哩。蔣鳳生在家裏排行第二,平時吊兒郎當,不務正業,遠近聞名,連村裏的孩童都給他出了別名喚作‘爛衫’,還編了戲謔的歌謠傳唱:爛衫爛衫,吊兒郎當!帶個帽子,沒有頂當!因此方圓大小村莊,才不敢有人家願嫁到他門上。他也不生氣,每次聽到歌謠,他隻是用土話碎碎念一下就沒事了,舊社會時幫地主家做苦力,見識了上等人生活的優厚,也正因為見識過大方之家的生活,他對小孩童的歌唱權當不懂事,因此對這種歌謠並不覺得是詆毀,有的時候更覺得是對他瀟灑不羈的一種宣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全靠阿大的接濟,才勉強撐一下排場。此後便好吃懶做,吃喝全都仰仗阿大了。雖然沒有多少家當,但他的生活仍然可以用紈絝來形容。晚清時候祖上放鵝至此以來,他們蔣家就沒有人正兒八經念過書、考過學,他也同樣是大字不識的一個。但是腦筋還好使,這不,年紀輕輕,在賭局上也早已是遊刃有餘了啊!其實他今天去圩上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耍錢呐!天不亮的時候就出發,因為腿腳麻利,天亮不久蔣鳳生就來到了兩河圩上。耍錢的攤場都還未開場,老天爺!他便像一個債主一樣伸出一隻泥腳在門上狠狠地踢上一腳,好像裏麵的人欠他十萬八千呢。幾乎每隔兩天的圩日,隻要他能從子和阿大那裏討得幾個錢出來,他一定第一時間來到兩河圩上的耍錢攤場,第一個到,運氣好不輸的話,最後一個離開。他掏出帽簷裏的大洋來到圩上唯一的紅薯粉店,踏踏實實地吃了一大碗,吃得個肚圓,以備戰接下來一整天的戰鬥。“壓”!蔣鳳生是攤場裏最積極的一個。他的聲音蓋過所有人,好像注還沒解開他就能贏錢了一般。也因為這裏麵是他的極樂世界,因此也便能敞開懷抱放開手腳,大有千金散盡還複來的豪邁。當然他沒有一擲千金,他也沒有千金。這裏麵玩的叫‘壓寶子’,一群人圍成一圈,由東家坐莊,中間擺放一個東西南北方盤,分為一二三四方。莊家把一個小碗,將木片撥出一堆玉米粒往碗下麵扣住,此時叫玩家買定離手。玩家便壓錢到各個方內,莊家開寶,將玉米粒分為四顆一份,最後剩下幾顆便是幾方寶,玩家壓中了可得所壓錢之四倍。不到一個時辰,蔣鳳生手上已贏了不少錢,甚至有相識的人向他借來了,一時風光無倆,真是時來運轉啊,老天爺!他的嗓音更大了,氣得莊家嗬斥他小聲點。然而,賭徒就是賭徒,運氣隻是一時,改變不了還是窮輸的宿命,叫老天爺也沒用。到了晌午時分,他手上的贏利又輸了個精光,連藏在帽簷深處的幾個小錢都倒騰出來了。蔣鳳生拿著那兩個疊著的帽子使勁翻來找去,希望能找出一個錢兒來,可惜他不會魔術啊,老天爺!這回輪到莊家得勢了。村裏嘲笑自己的歌謠早已傳出了岔口田山穀,像風一樣往南沿著灌江河傳到了兩河圩上,莊家便打笑地歡唱起來,‘爛衫爛衫,吊兒郎當!帶個帽子,沒有頂當!’哈哈!多麼有趣的童謠!聽到這,全攤場的人不管輸贏,這時都可以無憂的開懷大笑了。“尿哈馬倒”,蔣鳳生用土話狠狠地罵了一句,好像這一句話罵出以後,他的錢就沒有輸出去了。蔣鳳生也並不很生氣,不就是手氣背點兒嘛,沒什麼,你們這些勢力貨色,還不是牆頭草,有本事別向我借錢啊!當年我可是大戶人家門上‘常客’呢,你們這些個不分輕重的人,敢像娃娃一般來歌唱?這把你們給樂得!小心笑掉了牙!等到我手氣上來,你們別來管我借錢便是!正在此時,突然一隻手從後麵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被嚇了一大跳,掉過頭正欲發作,發現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中草藥師傅範得水。別看蔣鳳生這個虔誠的賭徒嗜賭如命,可是也有他自己的興趣所在。中草藥,便是他耍錢以外難得的一個積德的興趣。早年由他子和阿大帶他去販豬肉時拜識了這位範得水老爹為師。一看這範師傅,雖說上了年紀,但是麵帶紅潤,氣色很好,一口白牙簡直是地主老爺用牙粉也洗不出來的天然白。不消說,肯定是中藥調理得當了。他的中草藥手藝也是由清時郎中傳授,雖不懂得其中原委,但除過大病,諸如感冒、痛風、天花此類,每每開方,都能藥到病除,如其所願。因此遠近聞名,接濟四方。博大精深的中草藥啊,這是老祖宗代代相傳下來的,可不能讓戰火給打斷了。因此他急於尋找合適的人將自己的手藝傳之於他。那年發現好友蔣子和的二小子蔣鳳生遊手好閑,不願幹活,卻惟獨對草藥很是聰敏。給他講解的什麼草有什麼用,什麼草在什麼季節在什麼地方可以尋見他都可以在很短時間內記得清清楚楚。而蔣鳳生自己也對草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也從骨子裏佩服老祖宗,能夠從這麼些花花草草中得到這麼多醫治人的方法!於是拜師學藝,不敢稍怠。話說這天範師傅尋徒弟倒是不假,不然他也不會來到這個浪蕩人的攤場。卻倒也不是專門來尋他徒兒教授技藝。“師傅,你嚇我一跳!今天手背,剛贏很多又輸了,要是早點帶著贏的錢走了就好了,我還能買點鹽巴孝敬您老呢,咳!”每次輸過錢,他都這樣歎氣說。“欸,不要緊,鹽巴我還是有的吃的,你還是管好你自個兒吧,哈哈,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哩,你小子以後走四方能治下幾個錢,怕都要往這個耍錢的攤場填了去。今兒個找你也不是來帶你去采山,而是你小子交上好運啦!”範師傅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了一下,麵帶得意。“啥好事?”徒弟也表現得很好奇,以滿足師傅賣出關子的成就感。“是這樣的,今早一個咳嗽女子來到我這,囊中並無一個錢,卻又大咳不止,呼我救她。我心下一軟,便也給她開了藥方。她竟大哭起來,淚滿衣裳。”說到這裏,範師傅又停下來,拉他的徒弟出了耍錢攤場,來到外麵圩上說話。“原來,她姓周,家裏是湖南地方上的大軍官哩!現如今兵荒馬亂,早已與家人失散了。她本是大家閨秀,身邊叫個丫鬟伺候著!現今落難還是旗袍在身呢!”範師傅顯然對這個女子很是羨慕又是同情。“戰打起來以後,人家都不管她是誰啦!天曉得誰是誰,子彈不認識你是大小姐!所以啊,她隨著丫鬟一同跑了出來,幾個月來同一大批落難的人逃到我們這裏來了。到了全縣,卻把個丫鬟弄丟了!這才又迷迷糊糊往四散找,又找到我的門上來治咳嗽來了。”範師傅說得龍飛鳳舞,好像他自己是個救世主。“然後呢?”蔣鳳生問道。“我一看她這個女子,雖說身無分文,我也與她非親非故,倒見她落落大方、禮義不淺,有意收留她做我的幹女兒,治好她的咳嗽,她倒也滿口答應。隻是後來我又想到,你這小子不是還沒成親嘛,就和她提起了你。”範師傅更得意了。“我?成親?”蔣鳳生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他還從來沒有往這方麵想呢,所以他大聲地答道。“對,成親,我和那女子說到這,她也無奈地訴說了自己的不幸,說隻要有個人對她好,給她一個歸宿,她也就在這方水土度過她的下半輩子了。重要的是她不嫌棄你!聽說你是我的徒弟,身體倍兒好,便滿口答應了。你要願意,就快隨我去家吧!”範師傅盡量將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扯,以體現師傅對徒弟的愛護。“老天爺!我願意,我太願意了!走,師傅,快叫我去看看,我浪蕩子一個,如今卻可以娶一個官小姐啦!老天爺!若是你憐見我,我肯定金盆洗手,再也不去這耍錢的鬼地方了。師傅,若是她跟了我,我保準叫她還做她的官小姐!丫鬟沒了我來伺候她,我要將她養得白白胖胖,不敢叫她咳嗽一聲!”蔣鳳生又開始將聲音調高了八個維度,似乎在這件事上,他又要下一個很大的賭注,可是他除過壓下了他的不值當的承諾以外,並沒有下任何其他本錢。蔣鳳生隨著師傅往他那兒趕,腳下更覺春風了。這事兒,果真是天下第一好事兒!來到範師傅門裏,見茶桌旁坐一女子。隻見她一身桃紫旗袍,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