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門
2011年
發生4次日食。1月4日、6月1日和11月25日發生在極區,7月1日發生在高緯地區,誘發厄爾尼諾。
2012年
地球與太陽的磁極顛倒,冰川和大洪水時代降臨。
12月31日,瑪雅人長曆法(Long Count Calendar)預言,本次人類文明結束。
12月31日太陽下山之後,隻有非洲和中國西部地區部分人存活。
原來布拉格是個夢!我首先想到的便是這個。菲比的單薄的身子是虛假的!深棕色的鱷魚皮背包是虛假的!還有碎發和蒼白的纖指,還有禮節性的與驚魂的擁抱!我最不能容忍的還不是這些、不是菲比,而是老屋(老屋的倒塌),一個虛假的僅僅在夢中的倒塌。
我走出睡房,看見母親扛了木梯在神龕前轉身,再把木梯搭在木樓口。或許木樓上還有什麼寶貝,隻有母親一個人曉得。我這麼想,越來越覺得二哥和母親突然的光臨是一個陰謀,一個潛伏在血脈裏的僅僅針對我個人的陰謀。不是仇恨,不是私欲,而是世俗的天平稱量不了的精神和情感邊緣的墨綠色隱秘——多麼像舊時隱蔽在涪水兩岸灌木叢裏的大鯢。
母親看見我,欲言又止,徑直爬上了木梯。木梯在搖晃,同時一陣一陣落著木屑。太陽恰好從開著的雙扇門照進來,飄在陽光中的木屑像拍電影製造的化學雪花。我叫了聲“媽”,又突然閉上了嘴。母親還在往上爬,腦殼就要探到樓口。木梯搖晃得更加厲害,飄灑的木屑也更多。我跑過去站在木梯下麵,張開兩臂,直到母親安全地爬上木樓。
母親在木樓上找到了父親的梅花筆記本,走到樓口拿給我看。我嗬斥了她,要她往後退。母親聽話地往後退了兩步,撲打著筆記本上的灰塵,一頁一頁翻給我看。陽光從瓦縫裏瀉下來,不曉得有多少屢,像婆婆納鞋底的針腳一樣密,落在母親花白了的頭發上,把頭發上的蛛絲和陽塵照得清清楚楚。我絕對不允許母親再走那三十年的朽木梯下來。
梅花筆記本在兩個哥哥手裏傳看,每一頁都蠟黃,封麵上的梅花也蠟黃。本子裏最早的記載始於59年:“星兒,七天,王子福。”王是公社衛生院的醫生,也是我家親戚。星兒是我們真正的大哥,來到這個世界僅僅七天。我懷疑母親懷孕時父親正在看那本叫《星火燎原》的小說。然後是我們四兄妹的小名、大名(從筆跡和墨水的顏色很容易看出是後來加上的)、生辰八字。中間某頁記載了61年發生的一件事:“老錢分牛油給我,刀子劃爛了他的新桌子,看得出他心子把把都疼。”這個故事我們都聽過。老錢是鹽亭人,後來在“農業學大寨”的運動中脫穎而出,從生產隊長爬到公社書記的位置。但好景不長,隔年便栽在了女知青手裏。整個記載止於71年9月15日:“開完群眾大會天就黑了,摸路回家,把神龕上的林禿子從偉大領袖毛主席身邊清除。”
已經搬過幾次家,小零小碎的東西所剩不多。玉珍和幾個女人搬著泡菜壇子和鹽菜壇子,金德哥和幾個男人把大件的舊家具搬到了拖拉機上,更多的男人已經從後簷爬上了房背,準備著揭瓦、拔椽。二哥跑出跑進指揮著,儼然一副當家人的姿態。我站一旁看,陽塵飛到了頭發裏,飛到了眼睛裏。陽光越來越好,陽塵的顆粒和線形清晰可見。被蜘蛛絲串起的陽塵長長的,懸浮在陽光裏像是一些莫名的海生物。母親也跑出跑進,總能從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拿出些小東西;這時老屋便顯示出了“海底”的神性,像是有取之不盡的寶貝——也難怪,老屋畢竟有了近百年的時間,近百年的時間可以留藏很多東西;不說是故意留藏的,單單遺忘、遺失的東西也會堆山塞海。玉珍抱著鹽菜壇子從我身邊過的時候,我揭了壇蓋,想看看裏麵有什麼;我希望看見裏麵空空如也,幹幹淨淨,結果卻看見了陳年的鹽菜,差點被裏麵的氣味熏昏。
到了下午,老屋已不剩一匹瓦了。轉眼,籬笆也被抖倒了。下了瓦、抖了籬笆的老屋成了廢墟(地震或火災過後的廢墟)。下午的太陽軟了一點。軟了一點的太陽同樣能把四散的塵埃襯托得像硝煙,隻是一點不如硝煙的氣味好聞。拆到有神龕的籬笆時,我叫停了拆籬笆的人。我在父親當年做木活的工具箱裏找到一片刨頁,一張一張剔我的獎狀。刨頁雖已生鏽,但還管用,隻是當年的米湯熬得太濃,粘得太緊,想剔出一張沒一點破綻的獎狀都很難。父親當年是很看重這些獎狀的,一再告訴我它們不是紙,而是榮譽。我隻完整地剔下了兩張,好幾張都剔爛了,後來還是張連國幫我想到一個辦法(按獎狀的大小分割籬笆,再一點點剔除籬笆),才保全了六七張下來。
老屋的瓦是隔年添加的,但在下的過程中還是損壞了三分之一。老屋四周都散落的是瓦片,幾個孩子路過看見,馬上過來踩。踩瓦片在我的記憶中也是一種娛樂(能滿足一個孩子的破壞欲)。母親看見瓦片塞滿後簷溝,操心起雨季的排水;母親忘了正在拆房子,等不到雨季這地兒就會成為湖泊。除開新換的椽子檁子,其餘大都朽完了,幾乎拆不出一根完整的。金德哥邊拆邊說,就是做燒火柴也莫法。
“咋個就莫法?看起來不是好好的嗎?”
母親不信金德哥的話,金德哥就讓母親過去摸。
“不就幾個鑽木蜂鑽過,有啥要緊的?我看搬上桅杆坪還可以用。”
母親摸到了木屑,還這麼強。
“三婆婆,你就不怕朽木料修的房子塌下來?”
金德哥的兒子奶妹兒在一旁打趣。別人聽來是打趣,我卻覺得是實話,再去住老屋朽木料修的房子,遲早會被塌死。柱頭腐朽的程度跟椽檁不相上下,一動便會落木屑。我下細看過,沒有一根柱頭是完好的,半好的也不多,它們卻同樣支撐起了一座房屋,這也許會被人看作是奇跡,但奇跡也是一個隱埋著巨大悲劇的奇跡;看不見這個悲劇,房子裏的人遲早會被塌死。朽得最厲害的是籬笆中的箭竹,已經徹底沙化,看起來還是箭竹的顏色和形狀,甚至連竹節和斑紋也能看清,但碰不得,一碰就成了粉末。
幫忙的人小心翼翼地把舊房料一根根搬到土路上,再裝上拖拉機。一些房料實在太朽,再怎麼小心也還是弄壞了。金德哥說,這些朽東西做燒火柴都莫法。張連國也說,真不曉得三嬸嬸是咋想的,兒子女子一個個不得了,還舍不得幾根起麵麵的朽木頭。二哥就在他們背後,正握著父親的舊刨頁刮那張清代神案上的油垢,聽見他們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或許他的心思完全在對神案價錢的估算上。實話說,我有心留下那張神案好幾年了,也曾對母親說過;我看母親答應得不爽快,就沒有再提。我跟著拖拉機上了兩趟桅杆坪,在坪口的油菜地裏看見了婆婆的墳;二十二年了,婆婆像一個越拉越遠的鏡頭,在我們的視野裏漸漸淡遠,幾近消失。我在想,婆婆要是曉得村子搬上了桅杆坪,她年邁的女兒也將上坪來陪她,她或許會高興一些。我發現桅杆坪最好的田地都修了房子,修了豬牛圈道,隻有墳林還留著。
擦黑邊上,來了輛越野車。是我同學,還有華夏公司的人。他們送來了老屋的賠償金,要我數一數,然後把字簽了。我順手指了指依舊在打抹神案的二哥。他們走上去,把錢遞給二哥,二哥回頭看了一眼我,叫我過去。
“老屋拆了,沒我的事了。”我扔下這麼句話走開了,聽見我的同學在背後說:“畢竟是親兄弟,咋能為幾個錢傷感情?”
老屋拆遷後,我就再沒有回過老家。老屋最終拆遷到了桅杆坪的哪個位置,舊料用上了多少、房基石用上了多少,添置了多少新料,都是二哥在打理,我是一概不知。我自己出了事,或者說發生了變故。我不想在這裏敘述。我想,我會換個地方敘述。是事就有起因、發展、高潮、結局。現在隻說結局:我變成了一個人,像二十七歲之前那樣。隻是我已經是四十二歲的人了。這個起因、發展、高潮和結局牽涉到的隻有一條線索,那就是婚姻——你和某個人的關係(如果你像我一樣是個男人,那就是你和某個女人的關係;如果你是個女人,那就是你和某個男人的關係)。一個千古話題,一個千古事件,一個千古恩怨。一個套,一個局,早先怎麼也看不清;等看清,你自己已在套裏、在局裏,已經老了。我認定這是一個規定,上帝對人的規定,就像我們被規定的食物、情欲、呼吸方式、氣質類型。書歸正傳。我在這本書裏一再回避這條線索,不是因為它敏感、會傷人,而是因為它實在是沒有什麼說頭,千百年,千篇一律。總之,我是變成了一個人。準確地說是變回。變回一個人的過程也是消瘦的過程,也是蛻皮和脫脂的過程。但無論如何脫脂、蛻皮,有些東西是無法磨滅了,在你的血液裏,在你的骨頭裏,在你記憶最敏感最柔弱的遠端,你愛過的,同床共枕過的,想象成真的;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兄弟姊妹,你的妻子,你的情人,你的孩子……從這個意義上講,變回也僅僅是一個社會關係的解脫,壓根兒不涉及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