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簷
2002年
3月18日-21日,我國北方自西向東經曆了一次強沙塵天氣。這次沙塵暴帶給北京市民人均3公斤沙塵。
8月3日,陳水扁首次稱台灣是“主權獨立國家”。
11月,匈牙利猶太裔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獲諾貝爾文學獎。
2003年
3月15日,胡錦濤任總書記、國家主席。
4月9日,美軍進占巴格達,薩達姆政權垮台。
2004年
刀郎《2002年的第一場雪》唱遍大江南北。
4月22日,法國關閉最後一個煤礦井,結束近200年的采煤史。
8月14日,切斯拉夫?米沃什去世。
12月26日 ,地震引發印度洋海嘯,超過20萬人喪生。
父親死的這些年,母親一直過著寄居和獨居的生活。
獨居,就是在老家老屋一個人過,土地出租給她坎上的侄子,按年給她秤米秤麵,自己隻種點園子,種點蔥蔥蒜苗。也喂雞喂鴨。起初兩年還喂豬。母親不是怕孤單的人,喂雞喂鴨不是要它們做伴兒,是要吃它們蛋吃它們肉。不是母親要吃,是母親要給城裏的我們吃。母親說她不習慣空著手往哪家走,哪怕是拿幾棵白菜幾根蒜苗也是個心意。母親說話的時候,腳還沒有跨進我們家門,懷裏抱著隻公雞,腋窩裏夾著把菠菜。小公雞像是剛到青春期,臉頰和它的冠子一樣紅。我兩隻手接住母親的雞和菜,嘴上還是說了她幾句:“到自己兒子家,還這麼客氣?再說你也這麼大年歲了,累了一輩子,還想累?”母親說不累不累,兒子家是兒子家,可是……母親躬著肥胖的身子換拖鞋,顯得吃力和不靈便,把要說的後半句話掐了,像她在園子裏掐豌豆尖兒那樣掐了。掐的時候,抬頭看了眼坐在沙發上的我媳婦。父親在的時候,我們兄妹都已經成家,我和二哥也已經進了城,可父親進城從不往我們兩家走,他說:“進了城該做啥幾個三下做了,一個人去孟家館子一坐,要一份涼菜,一份熱菜,半斤白幹,二兩麵,麵要細的,吃得巴巴適適。”他說他才懶得往哪家走,懶得看哪個的臉色。父親在的時候,母親就聽父親的,自己沒有主見,也不大往我們兩家走,偶爾走了,父親就挖苦她莫誌氣,做臉色給她看,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就不敢走了。
我時不時在街上碰見父親,他穿著妹夫給他買的紅豆西裝,皮鞋擦得賊亮,頭發梳得溜溜光,披頭,腰杆挺得筆直,背著我流浪那些年背過的牛仔包,樣子又正經又滑稽。自從妹妹妹夫發了,父親就不賣糧、賣菜、賣雞鴨什麼的了,他隻賣櫻桃,提著塑料桶,從東門走到西門,從不像他的同鄉擺在街邊叫賣。我碰見父親,自然要跟他招呼,問問他的身體,問問母親的身體——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是生養我的人;我叫他中午到我們家吃飯,我去孟家館子給他端牛肉,他說不了不了,你們上你們的班,我一會兒就回去,現在打車方便得很(他把趕車說成打車了),你媽在屋裏給我燒牛蹄子,或者說我去孟家館子隨便吃點就是了,免得你們洗碗。每每那時,我就感覺父親這人硬,父親這人假,就會感覺那麼一點點酸楚,一點點來自血脈又消失於血脈的酸楚。父親朝衙門口走了,或者朝報恩寺走了,走在人群裏,我時不時回頭去望他的背影,他的身板還是打得筆直,昂著頭,他的背影看上去像個小夥子。
母親接受的東西幾乎全是父親的,隻是她自己不明白,不肯承認,她也把人看得很透,把兒女看得很透,所以堅持要一個人過,一個都不跟。
寄居就是到兒女家住,但不搬家,不說跟誰,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載,再回鄉下老屋。母親要自力更生,一個人住老家老屋,開始我們覺得也好。一個人住自由,又是她熟悉的地方,她肯定有感情,好多田地都是她跟父親一輩子耕種的,好多果木也是她跟父親一起栽種的,還有大柴林那片青杠林,他們寧願撿水撈柴、剔梢子柴也舍不得砍,一定要護著,護成了今天鬱鬱蒼蒼的老林。父親剛入土,需要母親陪。還有就是老家的蔬菜水果都是農家肥種出來的,不打農藥,母親吃起來放心。
可是慢慢地,我想我母親了。老家到縣城有一段距離,不是伸腳就到。平常上班、寫字,星期天陪老婆孩子、做家務,再怎麼想,要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每當我提起我的母親,說想抽個時間回去看看,老婆的臉色便嘩一下變了,問憑什麼回去。我說是我媽呀。老婆說,你媽咋個?她跟我沒關係。我說她跟你沒關係,可她跟我有關係,而你又跟我有關係,所以她跟你也就有關係。老婆說,那也算有關係?我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她的啥!我問老婆記不記得一個叫等量代換的定理,老婆沒再理我,摔門而去。
刮風了,下雨了,落雪了,起寒流了,夜裏我總是睡不好,總是擔心母親。白天也沒精打采。母親沒有手機,老屋也沒裝電話,妹妹要給母親裝電話,母親說:“我才不要呢,我生得笨,不會按號,眼睛也不好使。”要給母親打電話,隻有打到老屋坎下的玉芳姐家,或者打到坎上的金德哥家。北風整夜把窗戶吹得哐當響,我整夜都睜著眼睛、操心母親。給妹妹打電話,她遠,她大學畢業後分在外地,她在開現場會,她是個管拆遷的局長,正在工地上。給大哥打,大哥跟妹妹去外地多年了,父親死後大嫂也過去了,兩個兒子也過去了。大哥在妹夫手下打工,大哥能怎樣?給二哥打,二哥正在開車,在去九寨溝的路上。二哥熬到40才當上九寨溝門戶上一個鎮的鎮長,天天接待天天醉。看著他們,想著母親,我心頭不是個滋味,一個母親,四個兒女,四個兒女也算有出息,可就是連一個母親也無法安頓下來,讓她過上不孤單的日子。
母親在鄉下老屋過的日子也不是水深火熱,有錢有糧有柴,園子裏有菜,樹上有果子,婆婆留傳下來的老木櫃的海底裏有我們從城來帶回的奶粉、麥乳精和糖果。簸箕大一坨園子,不需要天天種。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生三道火,給自己做三道飯,去園子裏掐菜、找相料。天氣冷了,擱得住東西了,母親就懶了,煮一頓飯吃一天。為此,我批評過她好幾次:剩飯剩菜吃多了不好,要得病的。母親挨了批評,不爭辯,不耍性子,隻是笑,態度好得很。母親除了吃就是耍,到下院子找她的李何香姐姐或者張紹芳二嫂擺條,一擺就是半天。天氣好的時候也去三秦廟、龍嘴子走走。過去的土路都打成水泥路了,再怎麼天下,走起來也不泥腳。我在水泥路上遇見過母親好幾次,她跟幾個老太太說得熱熱鬧鬧。出租車停下來,母親就在車窗外往裏瞅。我付過錢從車裏出來,指揮司機調頭。母親說,我早就看到你了。母親樂得像個孩子。我不去管她,專心幫司機看路,母親也過來幫著看。好幾次回去看母親,都是鐵將軍把門,找遍村子也找不到她,園子裏、河壩裏、柴林也都沒有,我去問二媽媽,問金德哥,問玉芳姐,都沒有看見。我急死了,最後去到父親的墳地。她在。她在落淚。已近黃昏,晚風把柴林吹得唰唰響,暗影重重,涪水顯得安靜,隻有風吹木葉的聲音。母親看見我,背過身拿衣袖擦淚,轉過來又笑嘻嘻的了。”把你找安逸了?”母親從椿樹林出來,下了道坡,過了石橋。我上去拉她,她甩開我說:“哪個要你拉?我還沒有老到那個地步呢!”也有天裏地裏找不到母親的,最後問到是進城了。母親進城多是到二哥家。二哥忙,又常時在鄉下,兩個女兒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中,二嫂整天忙著打理她的公司,母親進城便是給兩個孫女煮幾天飯。母親進了城也不給我打電話——母親沒有電話,二哥二嫂和兩個女兒用的都是手機,家裏的座機拆了,母親不好意思用他們的手機。跑過幾回空趟子,我就叮囑母親說進了城給我打電話,免得我白跑。母親說她記不到我的號碼,好長一串。我沒再說啥,找了紙片給她抄上。母親把紙片揣進呢大衣的口袋說:“這下記到,這下記到”。下次,母親又忘了。我在我們家老屋瞎轉,進不到門。我看石牆下廢棄的手磨,看手磨上那些幾乎成了化石的豆漿的痕跡,想起了我教書回家的那些時日。那些時日多是節氣,母親父親在手磨上推黃豆;並不好沉的一個手磨,也要兩個人推。雞在手磨邊啄掉在地上的黃豆,狗來維持治安。雞為了躲狗,鑽進父親的胯下。那些回家的時日是溫暖的,我在外麵受了傷,回老家療養。我在老屋的木樓上讀書、睡覺、寫詩,幾天都不出門。也放音樂。低沉、感傷、優美的那種。有時也帶朋友回來住。寫詩的朋友,穿奇裝異服,留長發,喝了酒在老屋號啕。父親割麥子或挖土豆回來,走在路口的櫻桃樹底下聽見了,心頭那氣啊就直蹬喉嚨。父親不好說客人,隻有在飯桌上給我做臉色,或者在背地裏訓斥我。父親在飯桌上殷勤得很,不停地給我的朋友夾肉倒酒,自己也有一杯沒一杯地陪著喝。父親隻是麵子上對我的朋友好,內心從來都瞧不起,他把讀書、寫字、唱歌、說話一概叫務虛,叫球莫名堂。他把當不到官掙不到錢改變不了自己前途和命運的事一概叫球莫名堂。有幾回喝多了,父親也支持過我寫文章,但他支持的又不是我們那樣的寫文章,寫文學的文章,他支持的是寫新聞報道,是歌功頌德。父親的口頭禪就是打鬼隨鬼轉。他說寫文章也要打鬼隨鬼轉。我在老屋前後瞎轉,看開花的竹子,看竹林邊垮掉的馬廄,看後門外我種的那棵梨。我清楚地記得那棵梨是我在曾家房後頭偷的,竹林蓋生產隊的,那時候我十一二歲,可是今天……梨才到青年,我已到了中年。還有那馬廄。關過馬,但更多的是關驢。一間幹燥的木圈,馬槽在靠路口一邊。靠裏,不同季節堆著麥草、穀草、玉米杆和玉米殼。我能記事的時候馬就死了,我記得的就是驢,一個母親帶一個孩子,都黑黑的、光光的、幹幹淨淨的。而今,木圈早已坍塌,馬廄的木柵欄早已燒柴了,隻剩半塊馬槽,半坨堅硬的黃泥。
老屋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感傷,母親在,她幫我擋,她站在現在與記憶和感傷之間,把我隔在照得見太陽的廳房。母親不在,母親進城了,沒有她阻隔我回到繁複的過去,我一下子落入了記憶與感傷。我也去村裏村外轉。後山的青杠林沒變,隻是更茂密了;人變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新生的我已不認得。新來的誰家的媳婦我也不認得。櫻桃樹大都死了,上好的田地被新建的樓房占了,記憶中蜿蜒的石牆沒了——挑水路還有一小段石牆,上麵生滿刺藤。挑水路被野草和灌木遮掩了大半,路已經瘦得像根開花的竹子。
母親進城在二哥家煮飯,我時常在下午叫她出來。特別是有太陽的下午。我陪她在河堤上走。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們的影子看上去也暖洋洋的。母親不停地說,說她身體的病痛,說她吃的穿的,說她在鄉下老屋的日常生活——不知聽她說過好多遍了。她的雞是開年抱的,9隻喂得還剩5隻了,有兩隻小母雞在下蛋了(說到小母雞下蛋,母親樂了,像是有了蛋就有了安詳、充實的晚年);她還在種園子,金德哥幫她種的,蒜苗已經可以掐著吃了(一定是要掐著吃的,不能拔,拔了開春到哪裏去找蒜薹吃?)。母親還說到李慧喬給她打電話,打到坎下玉芳姐家的,問她還有沒有錢花;她說她還有,還多,上次的三千還剩一千六。母親說她在電話裏給李慧喬報賬,買了一套保暖內衣、兩雙襪子、一頂絨線帽子,金德哥家的奶妹過酒席送禮,電視機壞了修電視機……妹妹笑了,妹妹說,媽,我哪裏有閑心聽你報賬,我在工地上,你莫節約,該咋花就咋花,花完了給我打電話,也別問三個哥哥要,他們主動給你才接。走累了,我就帶母親去公園裏要兩杯茶,坐坐。看見來倒茶,母親總是說:“要一杯就是了,我不渴,我不愛喝水,水喝多了愛跑廁所。”每每那時,我便又要說母親幾句,說她節約了一輩子還要節約一杯水,說多喝水的好處。茶倒在茶幾上還燙手,母親就端起來喝,邊喝邊吹。我不再說什麼,隻看著她,有時也不看她,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去了她身後的遠山。太陽就在遠山對麵,它把遠山照得明晃晃的,把遠山的冬天的空曠和寂寞也照得明晃晃的。我目光落在遠山,心思卻在自己心裏,記憶的,現實的,形而上的,經濟的,感情的。母親喝過兩口熱茶開始說話,說她的近期打算遠期打算:養蠶養兔,培修老屋,換椽子檁子。我聽著,母親顯得很滿足,也說得更起勁。我知道,大哥二哥妹妹一定不曾像我這樣聽她說過話,當麵不曾,電話裏也不曾,他們一年四季沒有一天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