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爺爺的木倉(1 / 1)

前年爺爺咽氣那天,是躺在老家靠南房間的一張木床上。那個大大的房間,除了一張床、一架衣櫃外,還有一個很顯眼、很不協調的大木倉。那一天,除了遠在上海打工的妹妹還在趕回家的路上外,我們兄妹幾大家子都從四麵八方聚集到了老家。二歲的小兒桐主動的湊到爺爺的頭邊叫“太太”,爺爺睜著渾濁的眼珠,從喉嚨裏擠出了弱弱的應聲。爺爺粗重的喘息聲越來越響,難受是看得見的。有經驗的一個長輩把嘴巴湊近他的耳邊:“你安心去吧,你孫女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可爺爺的回答卻出人意外,沒頭沒腦的擠出了兩個字:“木倉”。“木倉?”那長者疑心自己的聽覺出了差錯。我卻一下掂出了這兩個字的分量,趕緊靠近爺爺的耳邊表態:一定會好好的愛護木倉,決不會賣掉的。爺爺聽了我的承諾,好像氣順了,呼吸也通暢了些。我以為可能沒事了,像前幾次一樣,爺爺又已經挺過去了。可幾分鍾後,爺爺他老人家卻永遠閉上了那雙看了九十三年人生百態的慧眼。

爺爺對木倉的情結,是我斷斷續續聽他自己、聽家人、聽寨子裏的鄉親“扯談”悟出來的。我老家是湘西的一個苗寨,很偏僻閉塞的一個地方,山多田少,糧食是很珍貴的,難怪爺爺他老人家有這麼重的木倉情結。爺爺十三歲時,他的父親、後媽就讓他分家單獨立了戶。為了生計,他拜人為師,先學石匠,再學木匠。許是心靈手巧的緣故,他的手藝學得很棒,在老家是很受人稱道的。他經手建造的木房非常牢靠,幾十年了依然精巧、紮實。我有年下鄉到一個村子,和一個老婆婆閑談,無意中知悉她七十多年前做新嫁娘時的婚床就是我爺爺做的,現在她還在用;爺爺打的石碑,上麵雕刻的人物栩栩如生、活龍活現,很有藝術價值。可就是懷揣這樣好的手藝,在解放前也生活得相當艱難。究其原因,一方麵是他老人家抱著知足常樂的心態,寨子裏鄉親對他過去“在外麵做工有了點錢就回來守著老婆,沒有錢了又趕緊出去幹幾天”是當成經典笑話來傳的。好在他那時不用愁沒活幹,倒是常有人提了小“禮性”來預約的。另一方麵是當時世道很亂,湘西匪患嚴重,沒有幾家可以安穩地過生活。這在我爺爺住過的地方可以得到佐證:先是在伍家莊上一個大戶的偏房裏借住了幾年,再在走投無路時投靠了他嶽父家住了幾載,最後棲身在溪水邊的一個破舊水碾坊裏呆到新中國誕生。那時爺爺的遺憾就是自己是木匠卻沒有自己的房子,更不要說有自己的木倉了。

但新中國的成立,卻讓爺爺夢想成了真。他帶了砍刀、斧頭上了分到自己頭上的山林,砰砰嘭嘭地砍倒一排樹,請人扛下山,晝夜趕工。很快的,他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木倉。看到黃橙橙的稻穀倒進了木倉裏,爺爺心裏如灌了蜜般的甜,那幾年,是爺爺笑聲最多的幾年,也是他幹勁最足的幾年。

可好景不長,不久就成立了人民公社,大躍進時房子成了生產隊的食堂,木倉也歸公到了生產隊。1960年,奶奶因為經常把分到她名下的飯菜偷偷撥到我父親碗裏,最後終於沒能挨過那最艱難的時光。去世時,因為樹木是集體的,不能動,爺爺隻好找幾塊木板釘了副“含子木”(方言:意即簡單的棺木)把奶奶草草地送上了山。這件事成了我爺爺心頭永遠的痛,他後來常常和我提起:作為一個木匠,卻沒能給自己最親的人打上一口好棺材,是很羞人的事。

爺爺再一次擁有木倉,是責任田到戶以後的事。這次爺爺不顧我們的反對,執意把木倉直接建在自己的睡房裏。偌大個木倉,小小的房門,要把木倉搬出去根本不可能,我想他老人家是怕又來一次人民公社,公了他的木倉吧。好在那幾年風調雨順,木倉年年裝了滿滿的,爺爺再一次有了笑容。

但隨著姐姐妹妹的出嫁,我也參加了工作,家裏的責任田越來越少,往木倉裏倒的穀子也越來越少,那個木倉也越來越不起作用。一次回家,感覺那木倉放在房間很占地方,便試探著和爺爺商量是不是把木倉賣了。哪知道很少對我發火的爺爺勃然大怒:“你沒錢了把我這老骨頭賣了,賣倉?虧你想得出。倉賣了,你不要呷飯,天天呷錢。”爺爺的話重,使我一下子感覺到了木倉的分量,原來木倉在爺爺心裏,代表了糧食、代表了安居樂業。

我頓時明白了,難怪寨子裏高樓一棟棟拔地而起,可難看的木倉,卻依然能夠頑強地在新房子裏占據一個重要位置的緣由了。原來,倉廩實、衣食足才是老百姓最大的期盼。那金燦燦的穀子堆在木倉的感覺,才能夠讓他們甜甜地做夢。

到今天,爺爺的木倉還好好的呆在老家的房子裏。我經常抽空回家看它,掃一掃、抹一抹,如同爺爺在世時一般。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我肚子裏天天要裝的米飯是和木倉息息相關的。

爺爺的木倉,現在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