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訪談:每顆穀粒都在印證泥土的心願
采訪媒體:浙江作家論壇(09年6月13日)
《浙江作家》雜誌(09年第11期)
問:《被刀子敘述的水稻》《黑夜遊戲》《1911年林覺民》等散文中,我看到了你有備而來的敘述能力,這種能力在你後來的小說創作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請問,你是否會將寫作的側重點放在小說上?你寫作的理想是什麼樣的?
答:感謝你閱讀這些文章。的確,它們在表達上帶有強烈的敘述性,特別是《黑夜遊戲》,幾乎就是一路陳述下來,我個人對這種表達比較滿意。這種表達的嚐試,讓我體驗到敘述的暢快,這種敘述也不是講述故事式的,比較注重細節,語言也無特別,但是,我感覺敘述之下一種誘惑在浮動:個人體驗下的精神流露,童年事件與記憶在修補和篡改中坦陳出超乎經驗的認識——這一切建立在“人作為實體的存在,當他意識到自身所處的境況及其極限,他的狀況才是真正的精神狀況”(雅斯貝斯語)上。我想,散文和小說在本質上,應該都歸根於精神或者靈魂的彰顯。
說到小說,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小說《沉寂與飛翔》,發在1996年的《三峽文學》上,編輯是寫小說的呂誌清,他安排在頭版頭條,那一期有劉繼明、賈興安、高虹的文章,這是我寫字以來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但是,我的小說不像小說,帶有明顯的散文氣息,於是轉寫散文,而散文又帶有小說痕跡,我想,這是我的觀念所致。文字應該是相通的,能傳達出靈魂層麵的東西,無論怎麼寫,多少是有意義的,至於怎麼寫,應該是其次。寫著時,還是發現二者有著區別,比如《水稻》一文,以散文寫了4000字,感覺沒有寫出想寫的,後來把它擴展成一個中篇《秋風破》(發在2008年的《青年作家》上),完成了,心裏更遺憾,散文確實更難寫,它有限的承載量和無限的抵達點,很難得契合。這樣想著,就想把筆轉移到小說上,也不是說小說好寫,而是,它容易讓寫作的人找到興奮點,在小說中鍛造表述,洞穿世事,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說到寫作的理想。很簡單,希望能寫出一個基本讓自己滿意的文章。哪怕一個章節也行,幹淨,又有密度。
問:你寫作或不寫作時,是同一種精神麵貌嗎?你害怕衰老嗎?
答:我個人欣賞樸素而有內質的東西,我的性格容易感動,一些觸發心靈波動的細節,我把它寫成文字時,總覺得在鍛煉自己。去年中秋節,我去屈原出生地樂平裏,剛好樂平裏人在收割稻穀,金黃的稻穀遍地,我馬上想起一個詩句:觸目的金黃裏,大地支撐起糧倉//每一顆穀粒,都在印證泥土的//一個心願。我揮舞鐮刀,去收割,當我的手在觸摸穀粒的刹那,我腦海裏又蹦出一個詩句——樂平裏,被你選擇成收獲人//我多麼幸運。我敢肯定,不是寫作要求我去這樣那樣生活,而是生活告訴我們怎樣寫作。也就是說,我想獲得一種真正的精神麵貌,必須把寫作和生活等同起來。
在今年端午節時,我在歸洲,遇到我大學的同學,她驚訝地說——你一點也沒有變。我高興極了,但我知道,她說的不是真心話,可我為什麼要為這個有水分的話而喜悅?我害怕衰老。我指的不僅僅是容貌和形體上的衰老,而是舉動上的遲鈍、心靈上因衰老帶來的混沌,還有思想上的蒙昧和虛無。年輕的狀態應該是清澈,我不知道,我是否長時間地擁有我看中的清澈。
問:你開始寫作的動因是什麼?
答:我記得我第一個文章,寫的是兩個女孩子尹和顏的故事,在林這個象征權力和規則的男人身上,尹和顏開始了友情的背離,尹逆反了世俗的規則,而顏卻順從了規則,尹在規則的擇棄上明白了人的孤獨與無力。但她終究沒有放棄逆反。我現在想,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不能改製的,而用什麼方式存放?文字應該是合適的渠道。如果,我算作在寫作,我想,我在以這樣方式堅守我的認知。
問:以你接觸過的作品看,散文寫作者需要還在敘述、結構、細節上注意什麼?你認為當下散文寫作缺少哪些精神?
答:散文寫作者確實越來越多,但能使我們心悅誠服的好散文卻寥寥無幾。這與名氣無關,與寫作經驗無關,與一個人所處位置無關——這說明了散文看似要求低,實則最難以寫作。它僅僅與心靈有關。對於有份量的文字來說,它的源泉是淳樸、敬畏和清澈的心靈。心靈無疑反對裝飾漠視空洞。好散文傳遞並與他人共鳴的,永遠不會是綺麗繁華的辭藻,不會是複雜迷途般的結構。
這裏有一個問題,散文的語言,是不是做到平實就夠了?顯然不夠,平實如話,卻瑣碎無意,猶如口水。我每次看汪曾祺的文章,都由衷佩服,他的文章平白如話,卻蘊涵著深情和深刻,太不簡單了。語言的味道有一個最基本也是最難以突破的要求:覺悟。一個散文作者,沒有對世界對生活深刻的認識,他或她傳遞出來的仍然是口水。
一篇好散文的魅力無疑需要細節來體現。當細節支撐起語言的框架時,語言變得有耐心,掘深了語言質感的渠道,記憶、身體感官、現場等等很容易找到真實存在的依據。可以說,成功的細節,在隱秘地充當複活一個人內心精神的使命。每一個成熟的寫作者都明白,細節的表述若是屢屢綻放出靈魂的光華,這就是深層次的細節了。
我屢次說到心靈,文學精神。這代表我對散文寫作的基本看法:散文作為人心靈最親密的盟友,它有它的精神向度:自然、自由、敬畏,還有擔當。而目前的散文創作恰恰在這些方麵匱乏。
問:想知道你的閱讀偏好,以及哪些作品(作家)對你產生過影響?
答:我讀的書有一些,欽佩的作家和文字也不少。但喜歡的不是很多,我喜歡那些有彈性、有包容性,帶有悲憫氣質的文字。在中國作家裏,私下認為,寫作的人一定要讀沈從文。外國作家裏,俄羅斯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莆寧、屠格涅夫等一定要讀。當然,這是我根據自己喜好所說的,或許帶有偏見。
說到影響,肯定是自己喜歡的作家,我想,前麵我提到的作家除外,還有阿倫特,她給我影響很深,不是為文的影響,而是胸懷與人格。作為猶太人,集中營、背叛、流亡……在遭遇重重磨難後,她稱她自己“我覺得我就是我,那個來自遠方的姑娘”,有“天真的,積極生活的勇氣”。我很喜歡她。
問:散文的獨特性在哪裏?散文之“美”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