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古典文學、唐詩宋詞的書被禁閱,可讀的舊體詩詞僅毛澤東詩詞和《紅樓夢》詩詞。我從出生到九歲,父母被分配在軍隊工作,我寄養在外婆和姨母家,偶爾才見到父母親。家裏很窮,至少我從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是特別屬於我的。在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忽然收到一個包裹,上寫著我的學名,郵寄人是我父親。當時這包裹對我來說,其意義實在太重大了,我搶過來就不肯放手。裏麵是一套非常舊的繁體字的《紅樓夢》,顯然是父親的舊書,有他的筆名和一些筆記。並不清楚父親為什麼忽然將他的舊書寄回家來,姨母說當然是因為父親覺得怕惹出麻煩才寄來好藏起來的。我卻堅定不移地認為,是父親特別要送給我讀的。從此,無論姨母怎樣“威脅利誘”不許我看紅樓,諄諄教導我這麼小就看紅樓會長成壞女孩,我就是堅決地不肯將書交給她。因著我是寄養在她家的,所以她不好意思對我很嚴格,於是,雖然還在認字階段,我就這麼連猜帶蒙、無師自通地讀完了紅樓。接著就是,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當時對紅樓詩詞可謂欽佩得五體投地,自以為在中國就隻有曹雪芹一人會寫詩詞。後來,父親回來,隨手找來白紙,訂成小抄本,憑記憶用他那一手極漂亮的行書,當著我的麵,寫下幾十首著名古詩。為了怕我不懂事說出去,他沒有說作者的名字。可以想見,當時他在我眼中就好像是天人下凡一樣。真沒想到,這個很少回家的“爸爸”原來會寫比曹雪芹還好的詩!我就這麼驕傲地以為自己是一位才比曹公的詩人的女兒,直到內地逐漸開放了,大批的唐詩宋詞本出現在書店、圖書館裏,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父親不是陶淵明、王維、李白和杜甫!
但對詩的熱愛和希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也會寫詩的願望已在心裏紮下了根,再難拔走了。一直到上大學,讀研究生,我都隻有一個心願:要學會寫詩!除了詩,我什麼都不很在乎。被男朋友甩了,哭一頓就放開了,繼續寫詩;不懂打扮,沒有時髦的衣服,男生不愛看就都別看我吧,我隻想躲在學生宿舍裏寫詩。放暑假我也不想回家,我隻願日日寫詩,夜夜想詩。來了美國,去餐館打工擦桌子端水,我邊擦邊構想,有了一句好的就記在餐巾紙上,揣在小黑圍兜裏。後來學計算機程序,也常是看一會SQL,改一會兒詩。可以說,女兒出生前,我就是這麼魂不守舍地生活的。我隻盼著自己能寫出一首,就一首,我小時候一個人在絕對的孤獨和難以置信的寧靜中所反複誦讀的、所深愛的那一些詩、那一些意境、那一些感受。到今天,可說也沒有寫出來,但“那一首詩”卻已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心上,成了我對於詩意的所有理解和詮釋。
看到這裏,朋友應該已了解,今天,時代專集精選、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情詩選,對我來說有著怎樣震撼的個人意義。所錄的每一位詩人,我想,都曾有過和我相似的精神體驗,冊內每一首詩可說都是“那一首詩”的自我印證與獨特再現。願你喜歡!願神祝福!
慕鴻,記於星期五,6月1日,2007年
美國加州舊金山灣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