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撲過去,倒在他懷裏啜泣。他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柔發。我抬起淚眼相望,他臉上(難得地)不再有冷嘲,甚至低下頭輕輕送我一吻。我渾身發軟,閉上眼睛。

忽然身後有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隔壁走過來一個人。

又一個胡狼!

我目瞪口呆。從這一刹那起,我就被悲哀和恐懼吞沒,也預見到我和胡狼的悲劇。第一個胡狼(稱他為胡狼B吧)對我笑道:“忘了告訴你,入口處有一個秘密按鈕,隻要啟動它,原件就不再氣化掉,這是為保存特別珍貴的真跡時才用的,我的錯就錯在像其他庸人一樣未能免俗,對自己的肉體過分鍾愛--畢竟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啊。所以,在我被傳真過來時,原件也沒舍得毀掉。”

第二個胡狼(胡狼A)也笑道:“他說得對。我在被傳真過去時,舍不得毀掉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按鈕。其實當時設計這項功能,恐怕在下意識中就有這個打算,隻是沒有明朗化罷了。”

二人並肩而立,一模一樣,連額邊的皺紋、衣裳的擺角、頭發的長短都完全相同。兩張臉上也都掛著同樣玩世不恭的、沒心沒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著他倆,想痛罵,喉嚨卻哽住了。

未等我作出反應,外麵忽然傳來麥克風的呼喊:“白女士,我們已包圍了這個房間,請勸說胡狼先生趕快投降,否則我們馬上開始攻擊!”

竟然是總統的聲音!我發瘋般跑出去,嘶聲喊道:“總統閣下,請給我30分鍾!我一定勸他投降!”

總統沉默片刻,冷淡地說:“好吧,隻給30分鍾。請你勸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經用最先進的儀器和武器把這兒完全封閉。30分鍾後請你一定要離開房間,我不願因多殺死一個女人而內疚。”

兩個胡狼仍是平靜而略帶嘲諷地看著我,倒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氣概。看著他們,我忽然淚如泉湧!

“胡狼,你不是說你不會違反法律嗎?現在你已是罪犯了,你複製了自己,等著你的是絞刑架。你,或者說你們想怎麼辦?”

兩個胡狼苦笑一聲,不無懊悔地說:“隻怪我(我們)沒有在月球或火星上預設一個逃逸出口,否則任何儀器也奈何不了我。”

我忽然想起一個念頭,急急說道:“有辦法了,你們兩個一個是罪犯,一個是受害者。我要做你們的律師,無論如何要救出一個。”

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鈕,把原件保存下來。”

胡狼B說道:“我是罪犯,按照傳真前的約定,從出口裏出來的才是胡狼。我隻是在入口處保存了原件。”

我被當頭一棍擊暈了。他們的話不錯,恐怕大法官也難以判斷誰是罪犯誰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決辦法是:統統絞死。

我淚眼四顧,絕望中一把撕開上衣,露出肩頭。我用力過猛,連乳胸也露了出來。我切齒道:“看看吧,這皮膚依然光滑細膩,乳房依然堅挺,我永遠不想知道它的組成是什麼元素,什麼DNA結構,什麼荷爾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願去活,去愛。我渴望一個男人的愛撫,渴望生幾個嬌憨的小寶寶,吊在我的奶頭上吮吸。可這一切都被你破壞了!你的科學狂想毀滅了一切美好的東西!”我一屁股坐下,傷心欲絕,“好吧,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

兩個胡狼忽然都向我走過來,甚至想伸手撫摸我裸露的肩頭。但兩人又對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大概他們不想當著外人做那些“可笑的忙亂動作”。

胡狼A遲疑著說:“其實辦法不是沒有。”

胡狼B幾乎同時說:“有一個辦法可以走出困境。”

我抬起淚眼看著他們,並不抱什麼希望。

胡狼A笑道:“辦法很簡單,十分鍾就能實現。”

胡狼B也笑道:“隻需對機器做一個小改動,十分鍾就夠了。”

我急急地問:“是什麼辦法?”

胡狼A和胡狼B已開始動手,邊幹邊說:“隻需對程序稍加調整,入口處就能對兩個人同步掃描,對兩個相同的人。掃描過後,在出口處依然傳真出一個人,相當於我們合二為一了。”

我跳起來,急急地問:“辦法可靠嗎?如果你倆不完全相同呢?”

兩個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們)的技術。在剛才,傳真剛剛完成的瞬間,兩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最多不過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動態變化,這些細微差別機器會自動處理的。”

調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兩人同時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們一定是想捧著一束鮮花走出出口,可惜它隻有一束。兩人也同時想出辦法,他們先把花束送進入口,啟動傳真機,幾分鍾後,出口送出一束複製的花。在這當口兒他們竟有閑心幹這些不急之務,我急死了,連聲催他們趕快進去。二人手捧花束笑著與我告別,我堅決地說:

“進去先把那個可惡的按鈕拆除。我可不想看見三個胡狼。”

兩個胡狼笑道:“剛才已經拆除啦。不過你得答應,等一個胡狼從出口走出來時,你要應允他的求婚--看來我(我們)到底擺脫不了可惡的荷爾蒙。”他們自嘲地說。

我含淚笑了:“我答應,即使結婚對於女人來說也是地獄。”

密封門無聲無息地關閉,把兩人隔絕在門內。

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戀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懼。

但願我的真情能感化這個科學狂人。

我沉浸在冥想中,忘了時間,下意識中忽然感到紅綠燈的閃爍帶著幾絲詭秘和陰險。我定睛看去,紅綠燈越閃越快,漸趨瘋狂。忽然一道閃電擊中我的意識,我大叫一聲,發瘋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那裏空空蕩蕩,隻有那個男人熟悉的氣味。

我被恐懼擊垮了,發瘋般跑回出口,拉開密封門,門內同樣空空蕩蕩,隻有一束素馨花擺在地板上。

然後是一聲巨響,機器內白光一閃,我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已是三天之後了,我躺在床上,桌上擺著總統送的一束鮮豔的玫瑰花。

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劇的原因,但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想到?

傳真機沒有問題,合二為一的傳真功能也沒有問題--兩束花被合為一束傳送過來就是明證。傳真機失敗的原因,是兩個胡狼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從他們說過的幾句話,我就能推斷出他們的人格已經異化。

胡狼B說:“我被傳真過來……”他是把出口出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胡狼A說:“我被傳真過去……”他是把入口處保存下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

他們的人格既然異化,自然要在物質形態上有所體現,盡管我不知道體現在物質結構上的差異究竟是什麼。傳真機的電腦無法把這樣深刻的差異合二為一,於是引發了機器的自我毀滅。

一代英才、一代狂人連同他的發明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他被科學泯滅了人性,死得原也不虧,但為什麼偏偏在他剛被愛情和人性喚醒時,才發生這樣的悲劇呢。

我被內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強迫他拆除那個秘密按鈕,入口處的兩個原件還能保存下來--但那究竟是禍是福,又有誰能說清呢。

胡狼的遺體己蕩然無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塚裏。每到清明,我就會把一束鮮豔的素馨花擺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後的銘文是我撰寫的:

超越時代的天才是悲劇的導演和主角。

但願胡狼和他的發明在人類足夠成熟時再得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