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正月至六月(3 / 3)

此事為餘一生之誤點,實亦前世之孽根。餘雖至死,並無悔心。不過以事涉於妹,以餘一人之私意,奪妹之自由,強妹以所難,此實為餘之負妹處。

至今思之,猶不勝懊惱也。然餘當初亦為愛妹起見,而竟以愛妹者負妹,此餘始料所不及也。餘今以一死報妹,贖餘之罪,餘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

妹乎?此一點良心,或終能見諒於妹乎!

餘書至此,餘心大痛,不能成字,擲筆而伏枕者良久,乃複續書。餘死殆在旦暮間矣,不於此時將餘之心事掬以示妹,後將無及,故力疾書此。妹閱之,當知餘之苦也。餘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藥苦我,若以餘所受之苦為未足者,餘不能言,而餘心乃益苦。

妹以餘病,愛護倍至,日夜不肯離。餘深感妹,而愧無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與妹言,而未能遽言,餘心之苦,乃臻至極點。餘因欲報株,而反以累妹,餘之罪且將因之而增加。眼前若是其擾擾,餘死愈一日不可緩,而此書乃愈不能不於未死之前,忍痛疾書,然後瞑以待死。

餘年花信,即喪所天。寂處孤怖,一空塵障。縷縷情絲,已隨風寸斷。薄命紅顏,例受摧折。餘亦無所怨也。孰知彼蒼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猶不止此,複從他方麵施以種種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餘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為之挑撥,使得複燃;餘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為之鼓蕩,使得再波。所以如此者,殆使餘生作孀雌,尤欲餘為冤鬼,不如是不足以死餘也。

自計一生,此百結千層至厚極密之情網,出而複入者再。前之出為幸出,後之入乃為深入。既入之後,漸縛漸緊,永無解脫之希望,至此餘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顛倒而已。餘之自誤耶?人之誤餘耶?餘亦茫然。

然無論自誤被誤,同一誤耳,同一促餘之命耳。

今已有生無幾,去死匪遙,彼至忍之天公與萬惡之情魔,目的已達,可以拍掌相賀。然餘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處餘者,乃若是其慘酷也!

此事首尾情節,頗極變幻,此時餘亦不遑細述,妹後詢夢霞,可得其詳。令欲為妹言者,餘一片苦心,固未嚐有負於妹耳。

妹之姻事,餘所以必欲玉成之者,餘蓋自求解脫,而實亦為妹安排也。事成之後,妹以失卻自由,鬱鬱不樂,餘心為之一懼。而彼夢霞,複抵死相纏,終不肯移情別注,餘心更為之大懼。

蓋餘已自誤,萬不可使妹亦因餘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絕夢霞戀餘之心。於是餘之死誌決矣。移花接木,計若兩得,令乃知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餘致死之由。然餘幸無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癡情,遽罹慘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報妹,且以謝死者耳。餘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願。

餘死而餘之宿孽可以清償,餘之餘情可以拋棄。以餘之遭遇,真可為普天下古今第一個薄命紅顏之標本,複何所戀而寶貴其生命哉?

妹閱此,當知餘之所以死,莫以餘為慘死之人,而以餘為樂死之人,則不當痛餘之死,惜餘之死,且應以餘得及早脫離苦海而為餘賀也。餘固愛妹者,妹亦愛餘,姑嫂之情,熱於姊妹。十年來,耳鬢廝磨,蘭閨長伴。妹無母,餘無夫,一樣可憐蟲,幾為同命鳥。

妹固不忍離餘而去,餘亦何忍棄妹而逝哉?然而筵席無不散之時,楸枰無不了之局,餘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為出穀之雛鶯。青蘭秋菊,早晚不同;老幹新技,榮枯互異。餘之樂境已逐華年而永逝;妹之樂境方隨福命以俱長。

則餘與妹之不能久相與處者,命也,亦勢也。然餘初謂與妹不能長聚,而孰知與妹竟不能兩全也。今與妹長別矣,與使餘忍恥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減缺,則餘雖生何樂?且恐其苦有更甚於死者。蓋此時妹之幸福之完全與不完全,實以餘之生死為斷。餘生而妹苦,餘亦並無樂趣,無寧餘死而妹安,餘亦可了情癡也。

餘言至此畢矣,尚有一語相要。餘不幸為命所磨,為情所誤,心雖糊塗,身猶幹淨。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諒餘苦心,幸為餘保全死後之名譽也。

至家庭間未了之事,情關骨肉,妹自能為餘了之,毋煩餘之喋喋矣。

嗟乎梨影!汝竟為餘而死耶?餘誠誤汝,又安惜此苦吟憔悴之身而不為汝殉耶!顧殉非汝願,則餘又何敢不留此餘生,以慰汝重泉之望。

然讀筠倩之書,因汝死而悲觀之念愈深,恐餘即欲勉為其難,而人終不餘諒也,則餘複何以慰汝?筠倩之書,餘欲答之而無從下筆。

淹留數日,餘兄劍青自閩歸吳,奉母命來迓餘矣。餘亦以傷心境地,不願複留,遂與兄俱返。去時筠倩固猶無恙也。

梨影之死,餘家人亦皆聞而痛之,而歎憫之餘,轉生歡慰,以吉期在即,皇皇焉為餘措備一切。時或以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餘亦任之,此一時之心情,真有所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者矣。乃至六月十八日,而筠倩之噩耗又至。

梨影之死,尚在餘意中。筠倩之死,實出餘意外。憶彼前遺餘書中,有從梨嫂於地下之語,餘以為一時憤激之詞,不料其今果實踐。

惡耗重來,餘寧無痛!顧悲極而轉為彼慶,慶彼乃得先餘與梨影攜手泉下,而女兒家清淨之身,終未為齷齪男子所汙也。

惟家人驚聞此耗,頓使一片歡情化為冰雪。餘欲複往吊,母不能阻,則囑餘兄伴餘往。

至則知筠倩自餘行後,旋病失血,於十七日歿。因酷熱不能久待,即日成殮矣。

嗟嗟!桃夭未賦,曇花遽傷。嫁衣改作殮裝,新郎翻為吊客。生時未接一言,死後亦慳一麵。天下奇痛之事,寧有過於是者!

然不幸如餘,合償此報。彼崔氏之人何辜,因餘而喪亂疊遭,曆家破人亡之慘。崔翁哭婦之餘,複哭愛女;鵬郎失母之後,更失賢姑。此後扶持愛護,又恃何人?孤苦伶仃,益難設想。餘至此尤不能不自恨己之誤人甚也。

筠倩葬事既竟,餘即惘惘隨阿兄俱歸。憶當時秋兒曾以筠倩臨終時留下之日記數頁遺餘,昏迷之際,未遑竟閱。歸後乃更出而閱之,忍痛記其文曰:六月初五日。自梨嫂死後,餘即忽忽若有所失。

餘痛梨嫂,餘痛梨嫂之為餘而死。餘非一死,無以謝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餘亦不自知其由。然人鮮有不病而死者。餘既求死,烏得不病?餘既病,則去死不遠矣。

然餘死後,人或不知餘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則餘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當作一日之日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此方方之硯,尖尖之筆,殆終成為餘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自由自由,餘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毋寧死。餘即此言之實行家也。憶餘去年此日,方為鵝湖女校之學生,與同學諸姊妹,課餘無事,聯袂入操場,作種種新遊戲,心曠神怡,活潑潑地,是何等快樂!有時促膝話心,慨家庭之專製,憤社會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為已任,是又何等希望!

乃曾幾何時,而人世間極不自由之事,竟於餘身親曆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墮飛絮輕塵之劫,強被東風羈管,快樂安在?希望安在?從此餘身已為傀儡,餘心已等死灰。鵝湖校中,遂絕餘蹤跡矣。

迄今思之,脫姻事而不成者,餘此時已畢所業,或留學他邦,或掌教異地,天空海闊,何處不足以任餘翱翔?餘亦何至抑鬱以死?

抑又思之,脫餘前此而不出求學者,則餘終處於黑暗之中,不知自由為何物,橫逆之來,或轉安之若素,餘又何至抑鬱以死?而今已矣,大錯鑄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華。一心願謝夫世緣,孤處早淪於鬼趣。

最可痛者,誤餘而製餘者,則出於餘所愛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許多離奇因果,委屈心情,卒之為餘而傷其生,此更為餘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

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慘,餘敢怨之哉?

餘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夢霞也。彼夢霞者,亦不過為早顛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於胡地矣!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矣。可憐蟲,可憐蟲!何苦!何苦!

初七日。餘病五日矣。餘何病?病無名,而瘦骨棱棱,狀如枯鬼。久病之人,轉無此狀。餘自知已無生理矣。

今晨強起臨窗,吸受些兒新空氣,胸膈間稍覺舒暢,而病軀不耐久立,搖搖欲墜,如臨風之柳,久乃不支,複就枕焉。舉目四矚,鏡台之上,積塵盈寸,蓋餘未病之前,已久不對鏡理妝矣,此日容顏,更不知若何憔悴!恐不能與簾外黃花商量肥瘦矣。

美人愛鏡,愛其影也。餘非美人,且已為垂死之人,此鏡乃不複為餘所愛。餘亦不欲再自見其影,轉動餘自憐之念,而益增餘心之痛也。

初八日。昨夜又受微寒,病進步益速。寒熱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熱勢稍殺,人始清醒。老父以醫來,留一方,家人市藥煎以進,餘乘間傾之,未之飲也。

夜安睡,尚無苦。

初九日。晨寒熱複作,頭涔涔然,額汗出如緒。

餘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領略此中況味者,卒乃脫離病域,一瞑不視。餘欲就死,不能不先曆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經之階級耶?死非餘所懼,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餘實無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陰靈不遠,其鑒餘心,其助餘之靈魂與軀殼哉。

初十日。傷哉,無母之孤兒也!人誰無父母?父母誰不愛其兒女?而母之愛其所生之兒往往甚於其父。

餘也不幸,愛我之母,撇餘已七年矣。煢煢孤影,與兄嫂相依,乃天禍吾宗。阿兄複中道矢折,夫兄之愛餘,無異於母也。母死而愛餘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愛餘者,益寥寥無幾矣。豈料天心刻酷,必欲盡奪餘之所愛者,使餘於人世間無複生趣而後已。未幾,而數年來相處如姊妹之愛嫂,又從母兄於地下敘天倫之樂矣。

今日餘病處一室,眼前乃無慰餘者。此幽邃之曲房,幾至終日無人過問,脫母與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餘處此萬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

然餘因思餘之死母,複思餘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來,死亡相繼,門戶凋零,老懷可雲至惡。設餘又死者,則歡承色笑,更有何人?風燭殘年,其何能保?餘念及斯,餘乃複希望餘病之不至於死,得終事餘之老父。而病軀萎損,朝不及夕,此願殆不能遂。

傷哉餘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兒之無力與命爭也。

十一日。醫複來,餘感老父意,乃稍飲藥,然卒無效。老父知餘病亟,頻入視餘,時以手按餘之額,覘冷熱之度,狀至憂急。餘將死,複見餘親愛之父,餘心滋痛矣。

十二日。今日乃不能強起,昏悶中合眼即見餘嫂,豈憶念所致?抑精誠所結耶?泉路冥冥,知嫂待餘久矣,餘之歸期,當已不遠。餘甚盼夢霞來,以餘之衷曲示之,而後目可瞑也。餘與彼雖非精神上之夫妻,已為名義上之夫妻。餘不情,不能愛彼,即彼亦未必能愛餘。

然餘知彼之心,未嚐不憐之、惜之也。餘今望彼來,彼固未知餘病,更烏能來?即知餘病,亦將漠然置之,又烏能來?餘不久死,死後彼將生若何之感情,餘已不及問。以餘料之,彼殆無餘淚哭其未婚之妻矣。

餘不得已,竟長棄彼而逝,彼知之,彼當諒餘,諒餘之為嫂而死也。

十三日。餘病臥大暑中,乃不覺氣候之炎蒸。餘素畏熱,今則厚擁重衾,猶嫌其冷。手撫胸頭,僅有一絲微熱,已成伏繭之僵蠶矣。醫複來,診視畢,麵有難色,躊躇良久,始成一方,竊囑婢媼,不知作何語,然可決其非吉利語也。是日老父乃守餘不去,含淚謂餘曰:"兒失形矣,何病至是?"餘無語,餘淚自枕畔曲曲流出,濕老父之衣襟。痛哉!餘心實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餘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漸失知覺。喉頭幹燥,不能作聲。痰湧氣塞,作吳牛之喘,若有人扼餘吭者,其苦乃無其倫。老父已為餘致書夢霞,餘深盼夢霞來,而夢霞遲遲不來。餘今不及待矣。

餘至死乃不能見餘夫一麵,餘死何能瞑目!餘死之後,餘夫必來,餘之日記,必能入餘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餘也。餘書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後將永無握管之期。

梨影之死,餘不遽殉者,以有筠倩在也。今筠倩複殉梨影而死,則餘更多一可殉之人。梨影之死餘致之,筠倩之死亦餘致之。餘不殉梨影,亦當殉筠倩,以一身而殉兩人,此死寧複不值?餘意已決,則援筆書筠倩日記之後曰:此餘妻之病中日記也。餘妻年十八,歿於庚戌年之六月十七日。此日記絕筆於十四,蓋其後三日,正病劇之時,不複能作書也。餘聞病耗稍遲,比至,已不及與餘妻為最後之訣別。

聞餘妻病中,日望餘至,死時尚呼餘名,此日記則留以貽餘者。餘負餘妻,餘妻乃能曲諒餘心,至死不作怨語。餘生無以對之,死亦何以慰之耶?無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災到玉人。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餘妻之死,餘死之也。生前擔個虛名,死後淪為孤鬼。一場慘劇,遽爾告終。餘不能即死以謝餘妻,餘又安能不死以謝餘妻?行矣,行矣!會有此日,死而有知。離恨天中,為餘虛一席可也。

餘歸後如醉如癡,不言不笑。餘母見狀,深滋危懼,則禁餘出門。而餘之迷惘乃愈甚。餘兄知餘意所在,從而勸餘曰:"弟欲覓死,何慮無就死之地?時局如此,正誌士以身報國之秋,死一也,殉情而死,與殉國而死,輕重之相去,何可以道裏計。且梨影遺書,不願弟享庸福,筠倩亦以自處勖弟。弟今輕於一殉,實非死者之誌。吾為弟計,弟其東乎?"餘聞言頓悟,則亦允之。靜庵時來視餘,亦讚成是議,與餘兄為餘籌措東遊之費。適石癡返國,憫餘所遭,遺書相慰。

餘即與之相約同行。

今距行期隻二日矣,忽效乘風宗愨,空為萬裏之遊,不作矢死喬生,覓到九泉之下。挾餘長恨,飛渡扶桑,此後寸心,更難自信。梨影耶!筠倩耶!魂兮有知,應化作旋風,隨餘所適,而視負心人之終歸何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