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影日:"君言是矣。顧李某何知?妾實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餘思鵬郎漏言一節,萬不可為彼道,則隱去之,而僅以某日鵬郎傳書,適與李值之事告。梨影複無語。有頃,熒熒出涕,舉袖微拭之。餘心痛之,而不能覓一語以相慰,則亦相與淒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為未亡人,不持清節,複惹閑情。兩字聰明,三生冤孽,是妾誤君,非君負妾也。而今曆盡風波,已省識愛河之滋味,實有苦而無甘。想君亦當從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機矣。"餘愀然答曰:"聞夫人言,餘心滋戚。餘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緣,早成泡影,餘豈不知!而抱此冤憤,無閽莫叩,地府不聞,醉裏吟邊,無能已已,寄諸吟詠,泄我悲哀,此實無聊可憐之想。若雲心灰情死,則餘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複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語,餘亦胡敢弗承,行將披發人山,取一領袈裟,蓋吾一身罪孽。宋人詩雲:’平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良可為餘詠也。"言已長歎,既索紙筆,含淚疾書四絕曰:金釵折斷兩難全,到底天公不見憐。

我更何心愛良夜,從今怕見月團圓。

煩惱重生總為情,何難一死報卿卿。

隻愁死尚銜孤憤,身死吾心終未明。

詩呈六十有餘篇,速付無情火裏捐。

遺跡今生收拾盡,不須更惹後人憐。

望卿珍重莫長嗟,來世姻緣定不差。

死後冤魂雙不得,塚前休種並頭花。

書成,秋兒代取箋置梨影前。梨影閱之,至末絕,清淚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紙。旋複掩麵嗚泣,嚶嚶不已。餘此時胸際若有萬錐攢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兒被感,亦在旁陪淚,噤不能聲。室中景象,呈極端之哀慘,乃為餘生平所未曆也。

既而梨影微微發一長歎,支案而起,咽聲曰:"夜漏已深,留此無益,君舟行顛頓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複顧秋兒曰:"汝可送公子行也。"餘乃掩淚起,並力為一言曰:"幸夫人自愛,餘行矣。"言已出室。秋兒提燈送餘下樓,耳中猶隱隱聞梨影泣聲也。

此會無端,魂銷幾許,為時固促,出話亦希,隻博得情淚雙行,一時迸瀉,相看無話,痛甚椎心,此誠古人所謂"相見真如不見"也。

餘返室後,神猶惘惘,移時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為之怒不可遏,明日見之,又將若何對付,其必有以懲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計,犯而不校。賢者貴能責己,遠之則怨。聖人尚費躊躇,良以處置小人,最難措手。結之以恩,猶或反噬;結之以怨,後患更何可勝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謂已得餘之隙,餘固問心無作怍,不妨麵加斥責。然彼受此責備,詎肯心甘,行見怨毒愈深,禍機愈亟,萬一彼存心誹謗,任意播揚,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餘之名譽縱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問,相處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內疚於心。縱未能化彼凶頑,亦足以消融意見,蓋使猜忌之心胥泯,則是非之口亦關矣。

又念梨影此時,尚未知個中底蘊已盡為李悉,故驚痛之除,猶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惱當複奚似。且知泄其事者,為彼摯愛之兒,必又有一種難言之苦痛。鵬郎無知,幾誤大事。然亦李之險猾,有以誘之,實不足責。

餘輾轉伏枕,終夜以思。思愈亂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卻避。不知梨影別餘後,為狀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寫昨宵之餘痛。

秋風一棹獨來遲,情既稱奇禍更奇。

五日離愁難筆訴,三更噩夢有燈知。

新詞輕鑄九洲錯,舊事旋翻一局棋。

滾滾愛河浪波惡,可堪畫餅不充饑。

一聲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歸枕畔,正卿雙淚落燈前。

雲山渺渺書難到,風雨瀟瀟人不眠。

知爾隔江頻問訊,連朝數遍往來船。

卿是飄萍我斷蓬,一般都是可憐蟲。

驚弓孤鳥魂難定,射影含沙計劇工。

北雁無情羈尺素,東風有意虐殘紅。

誤他消息無窮恨,隻悔歸途去太匆。

風入深林無靜柯,十分秋向恨中過。

情場自古飄零易,人事於今變幻多。

竟有浮雲能蔽月,本無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終在,可許焚香懺爾魔。

今日到校見杞生,問餘何時來,餘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無事,載笑載言,絕無慚色。斯真陳叔寶全無心肝者也!

彼欲賺餘,並賺梨影,卒之餘為所賺,而梨影不為所賺,心勞日拙,亦何可笑。其結果乃不啻為餘先容於梨影,以一麵慰相思之苦。而餘與梨影愛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親視餘病,餘尚卻之,使無此意外事發生者,會晤之緣,誠不知在何日。

然則彼之於餘,不惟無過,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禍人適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黃昏時得梨影書,並詩四絕。

匆匆小聚,未盡所懷。半載以還,積下相思幾許。

居恒悵悵,若有萬誤千言,待君訴說。到得臨麵,卻又如鯁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對,一哭無聊。所謂"為郎惟悴卻羞郎"者,妾殆有類於是矣。

昨君去後,欹枕無眠,將前塵後事,逐一細量。

妾之誤君實甚,即無禍變之來,此局亦何可久。自經此變,更覺相思寸寸,灰盡無餘。所未死者,隻有報君一念耳。從前之事,悔固莫追。補救之謀,今難再緩。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諾,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圖之,俾妾得於未死之前,了茲心願。即死作鬼魂,亦應減殺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無既也。

妾今在世,別無可戀,所未了者僅此事,及懷中一塊肉耳。事成則鵬兒亦得所托,留此幹淨之軀,撒手歸泉,或尚可告無罪於亡夫也。

前聞秦氏家人言,石癡返國之期,當在嶺梅開後。

屆時望君即以蹇修一職,托彼擔承。鏡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緣,無須來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夢亦適矣。附呈拙作數首,聊以奉酬。妾之筆跡,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為奇貨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風吹冷簞,團扇尚徘徊。

寂寞黃花晚,秋深一蝶來。

玉鉤上新月,照見暗牆苔。

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盡,續成六絕:明日黃花蝶可憐,西園夢冷雁來天。

知伊尚為尋芳至,瘦怯秋風舞不前。

聽琴有意已無緣,癡到來生事可圓。

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須得及芳年。

愁是堅城恨是田,銷愁埋恨孰相憐。

淚珠隻為君拋棄,卻比珍珠更值錢。

終見葵心捧太陽,相思有債總須償。

近來怪底吟情苦,客鬢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聲不可聞,蒼苔細雨織愁文。

無端小病重陽後,辜負秋光到十分。

惡魔無事苦相纏,一點塵心我已捐。

恨葉歡苗都斬盡,無邊孽海湧紅蓮。

姻事姻事,此二字餘實厭聞之,顧茲事終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餘自問此心,固萬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萬不能不允。百轉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紙斷腸書矣。茲者石癡返國,為時非遙,梨影又以前言要餘,欲再延緩,勢所不能。

記取石癡歸來之日,便是此事進行之日。此事進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臠割之時。此層苦痛,惟餘獨喻,彼梨影亦不能盡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詩。

來書又以姻事為言,此事餘已允汝,決不翻悔。

蓋餘固深諒汝之苦心,其何敢虛汝之望也。惟歡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後,欲餘負家庭應盡之責任及夫婦同居之義務,則餘弗敢弗承。若欲於閨房靜對相敬如賓之外,再求有以增進伉儷間之幸福,則恐非餘力之所能及。

雖然,果若此者,則餘負他人矣。負他人即所以負汝,餘固深知之。即此亦決非汝所樂聞,故餘亦深重此心之終能自為轉圜,如前言不能於閨房靜對相敬如賓之外,再求有以增進伉儷間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則他人之心,庶幾可慰。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悵悵,此時尚無把握。事到臨頭,當再痛加一番策勵,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榮者,則誠大幸。否則結果不良,餘更多增一重惡孽,將來赴上帝前對簿時,且將累汝。即汝亦當無怨。

餘誦汝書,一時感憤,又為此過激之言,重傷汝意,幸汝諒之。茲姑從汝言以進行,或終不負汝初心也。汝疊次寄餘詩劄,餘皆納諸囊中,懸之胸際,俾與吾心相伴,永永不離。詞異題紅,無慮溝中流出也。

律詩二首,附呈敲正。

臨書泣下,不知所雲。夢霞頓首。

秋娘瘦盡舊腰支,恨滿揚州杜牧之。

不死更無愁盡日,獨眠況是夜長時。

霜欺籬菊猶餘豔,露冷江蘋有所思。

黯淡生涯誰與共,一甌苦茗一瓢詩。

愛到清才自不同,問渠何事入塵中。

白楊暮雨悲秋旅,黃葉西風怨惱公。

鴛夢分飛情自合,蛾眉謠諑恨難窮。

晚芳零落無人惜,欲叫天閽路不通。

夜眠尚穩,今晚得梨影和詩:病骨珊珊腕不支,強將書尺答微之。

魂飛弱水三千裏,腸轉回輪十二時。

到此餘生真不惜,算來無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為甚當初要解詩。

多愁多病兩相同,一片詩魂墮個中。

靈藥何時分月姊,金錢欲卜問天公。

情方深處魔偏至,心到悲時淚無窮。

此夕應知眠不得,西風吹夢夢難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