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影之病,良如鵬郎言。餘真無賴,逼之使然。然餘即無此書,彼亦未能忘餘。餘已為彼而病,彼豈能獨免耶?今餘即訛言以慰彼,謂餘已願從汝勸,從今分手,不複相纏。餘為此言,彼病之能愈與否,未可必。而餘自思,豈真能洗空心地,勘破情禪,出此割恩斷愛之舉耶?即彼情絲一縷,緊繞餘身,亦豈能自放自收,不相牽惹者?
噫!餘言既出,寧複可追?彼病而死,則餘亦死耳。餘今所以慰彼者,隻此方寸間一點真情,終須表白,至後日之悲歡離合,餘既以命自安,彼亦可達觀自悟。
爰就燈下,再草長書,附以八絕,仍交鵬郎攜去。此書此詩,明知其非對症良藥,然餘言止此,餘力亦止此,其他以問彼無情之碧翁耳。
聞卿抱病,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來耶?相去芻牆咫尺,如隔蓬島千重,安得身輕如燕,飛入重簾,揭起鮫綃。一睹玉人之麵,以慰餘苦憶之情。閱《聊齋》孫子楚化鸚鵡入阿寶閨中事,未嚐不魂為之飛,神為之往也。
雖然,終少三生之果,何爭一麵之緣,即得相見,亦複奚益。睹卿病裏之愁容,適以撥我心頭之憤火,固不如不見之為愈矣。"嗟乎梨姊!夢斷魂離。曩時仆狀,今到卿耶!卿病為誰?夫何待言。愁緒縈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無前書,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夢霞、夢霞,無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
傷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於卿身也,此可驚可痛之惡耗,乃入之於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愛之歲月,乃著我兩人也。我欲為卿醫,而恨無藥可贈;我欲為卿慰,而實無語可伸;我欲為卿哭,而轉無淚可揮。我不能止卿之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來積恨愈多,歡情日減。令又聞卿病訊,亂我愁懷,恐不久亦與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愛察,但我書至此,我心實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聲,書不成字矣。我之誓出於萬不得已。世間薄福,原是多情。
我自狂癡,本無所怨。卿之終寡,命也;仆之終鰥,命也。知其在命而牽連不解,抵死相纏,以至於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為我惜矣。卿尤不宜為我病矣。痛念之餘,癡心未死,還望愁銷眉霽,勉留此日微軀,休教人去樓空,竟絕今生餘望。
麥浪翻晴柳豋風,春歸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傷心早,苦誦《江南》曲一終。
一日偷閑六日忙,忽聞卿病暗悲傷。
舊愁不斷新愁續,要比蠶絲十倍長。
佳期細叩總參差,夢裏相逢醒未知。
訴盡東風渾不管,隻將長恨寫烏絲。
半幅蠻箋署小名,相思兩字記分明。
遙知潑盡香螺墨,一片傷心說不清。
怯試春衫引病長,鷓鴣特為送淒涼。
粉牆一寸相思地,淚漬秋來發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邊,獨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暉人不見,遠山幾處起蒼煙。
惻惻輕寒早掩門,一絲殘淚閣黃昏。
不知令夜空床夢,明月梨花何處魂。
綠窗長合伴殘燈,一度劉郎到豈曾。
隻覺單衾寒似鐵,爭教清淚不成冰。
餘自聞梨影病耗,為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者數日於茲矣。何預餘事而關心若此,殊可笑也。聞秋兒言,夫人舊有肝疾,乘時再發,心煩意亂,夜不成寐,昨日已延費醫,進平肝疏肺之劑,尚未見效也。
秋兒之言如此,然病態以目見為真,傳言寧複足恃?使餘而得親侍梨影之疾者,則黃花人麵,憔悴若何,固足以慰餘癡想。而藥鐺茶灶,事事親承,自問餘之能力,當有十倍於尋常看護婦者。
今則格於禮禁,簾外天涯,隻能暗裏擔憂,那許公然問訊。
模糊想象,疑假疑真,憤念及此,轉妒彼無知之秋兒,反得常傍玉人之側,相親相近,問暖噓寒也。無已,其仍藉詩篇代語,而相慰於無形乎。
被窩私泣不聞聲,醉後傷情頓觸情。
苦溢心頭難自製,斷腸血淚一時並。
自聞病耗膽俱寒,粒粒長槍下咽難。
竟日攢眉憂底事,旁人猶自勸加餐。
病態愁顏想未真,爐熏茗碗恨難親。
可憐檻外看花客,不及床頭進藥人。
苦是雙眸徹夜清,一燈長伴枕邊明。
窮途無計堪相慰,共爾殘宵夢不成。
呻吟痛楚病成魔,細碎心煩苦緒多。
不奈眼前還擾擾,癡兒頑婢待如何。
藥餌何功病怎廖,平肝疏肺火還燒。
願將萬斛如泉淚,向汝心頭著力澆。
餘今下筆草此日記,拈管則手頻頻顫,久之未成一字。坐對書城,昏然如曆夢境,恍榴間若自省曰:"餘在此作日記,所書者何語耶?"即擲其手中管,就紙視之。墨瀋淋漓,濡染已遍。既而審之,則爛然紙上者,淚也,非墨也。
蓋餘筆未下,而餘淚先下。紙上寫不盡之千行萬行,悉以此兩眶間之情淚雙行為代表。而餘竟不自知,足征餘方寸之亂矣。實則萬種深情,已曆曆鐫餘心坎。此無聊之日記,即長此不著一字,亦豈能遽付雲煙耶?
梨影之病,餘固知其為餘。餘何為而使彼病?彼何為而為餘病?當局者且迷離惝恍,不識何因,彼局外人又烏乎知之?
餘病而彼代為憂,彼病而餘亦煩擾若此,究竟餘之痛苦尚有較彼更深者,彼一病而餘之神情益形顛倒,餘之思緒,益覺棼亂。
此心長日懸懸,若空中之紙鳶,飄飄蕩蕩,靡有定向。而餘之腦筋,則已麻木,靈魂已離其軀殼,而悠然長往。往何處?
殆徘徊於個人病榻之前耳。
有時神誌稍定,若靈魂已乘風而返,告餘以個人病體若何萋瘁,病容若何消瘦,幻影重重,亂生眼底。旋轉一室,如入孔明八陣圖,昏迷不知所措。
噫!此數日間,餘雖未身為鸚鵡,殆已形同木石,使彼病而不即愈者,餘亦將成癇矣。造化小兒,爾虐彼可憐之弱質,毋寧轉而虐餘,餘能代彼病者,事較佳也。
餘當此栗碌不寧之際,而校中兩星期之蠶假,已瞥焉過去。
功課嚴迫,殊不因餘之心有不適,而稍事寬假。蛾眉知己,情豈能拋?雞肋生涯,食原無味。形神俱敝,強要犧牲。心緒如焚,更多攪擾。恨也何如,餘實自咎。不應以枯寂無聊之人,而任此煩苦之小學教師。既為教師,複有此許多意外之煩惱事,亂餘心曲。
餘即欲勉盡厥職,而形為心役,心與誌違。晨夕奔波,總是敷衍局麵,安有所謂才具?安有所謂精神?教育界中人而盡如餘者,貽誤寧有底歟?
日來身雖在校,而憂心悄悄,鬱不能宣。同人相對,神喪色沮之態,輒流露於不自覺。有一次上國文課,既登講壇,方悟忘攜其教授本,複下壇往教室中取之。又誤攜修身教本,往返三四,而時間已過半矣。
學生見餘皆匿笑,其後口講指畫,草草了事,竟不自知作何語。噫!餘其為傀儡教師矣。
鹿蘋察餘有異,亦頗注意,謂餘日:"君兩目紅腫,似失精光。昨夜殆未睡乎?"餘漫應日:"然。"攬鏡視之,淚暈瑩然,猶存睫際,蓋不僅失睡也。
鹿蘋以餘客久思家,致有此狀,慰藉備至。而杞生在旁,嗤然作獰笑,又從而揶揄之。餘雖惡之,亦無以解嘲也。
餘欲探病人之真耗,而得之秋兒之口者,多恍惚不可信。
或雲稍愈,或雲加劇。有時餘問之急,則並噤而不言。鵬郎又作冥鴻,去不複至。眼前舍此雛鬟;直令餘無所用其探索。
僥天之幸,今晚乃於廊下遇鵬郎矣。呼而與之語,問:"若母病狀若何矣?"鵬郎不答。怪而詰之,囁嚅曰:"餘不敢言也。前以病耗語先生,為阿母所知,乃大斥責,謂若再向先生嘵舌者,必重撻不貸。阿母素愛餘,從未加餘以疾言厲色,不知此次何以狂獷至是?殆病能易性也。"餘強笑慰之曰:"汝勿恐,茲且語我以實,不令若母知也。"鵬郎愀然日:"先生,餘語無妨,但望先生勿再以詩若劄貺餘母。"餘曰:"何謂也?"鵬郎曰:"餘母體弱善病,顧未有如此次之劇者。數日前先生不又有新詩囑餘遞送耶?餘母得此詩後,病乃加劇,夢中時時狂囈,所語多不可解。有時推枕而起,脫指上金約指,取藥杵就床沿力捶之,成餅,兩目炯炯露凶光,狀絕可怖。醫言是有心疾,殆難藥也。時或神識稍清,呻吟未息,呼餘至前,取鏡窺之,驚曰:’吾乃憔悴至是耶!天乎!
吾事未了,不可死也。’則又伏枕哭,嗚咽斷續,至不能聲。
噫!先生,可憐餘母,麵龐兒枯若人臘矣。"鵬郎語時,舉袖自拭其淚。餘聞而如醉,身不期而自顫,脫非倚壁而立者,或至倒地而踣。良久謂鵬郎曰:"不意若母之病,單元至於此,此餘之過也。望汝善侍若母。且我問汝,侍若母疾者,此外尚有何人乎?"鵬郎曰:"餘家無多人,阿姑又遠出,調湯進藥,隻餘與秋兒任之。阿翁亦不常至也。"餘始心安,蓋恐梨影大病之中,神經瞀亂,或於吃語中自露其秘密,旁人聞之心訝也。
鵬郎既去,餘回憶其言,至為悵惘。餘懷莫訴,渠命難長,果使天公見憐,病而獲愈者,餘此後再不敢以片紙隻字,重亂玉人之心意矣。
星期日午後,餘方隱幾沉思,倏門簾啟,一老人顫然入,則崔翁也。翁在平時,值餘星期不赴校,輒來就餘作長談,或檢查其孫之功課以為常,今未親其謦欬者,亦兩星期矣。
餘觀其麵和藹之色,已易為愁慘之容,額上皺紋如織,似較平時尤多,益呈其龍鍾之老態。
坐定乃謂餘曰:"吾侄亦知阿鵬之母,已臥病兼旬耶?"餘曰:"固嚐聞之,今已占勿藥否?"翁搖首曰:"大難大難,老夫耄矣。自痛抱喪明而後,暮境日非,家事如毛,惟兒婦是賴。今渠病又沉頓若此,真令人焦憂欲死。"餘曰:"是何病?而若是其可危也。"翁曰:"醫者言病頗奇異,藥石恐難見功。以老夫之意度之,彼青年喪偶,未免鬱鬱自傷。女子心地至窄,不能如吾輩男子,知逆來順守之義,自為寬解。加以米鹽薪水,家政獨操。
弱質葳蕤,殆難堪此。昔人雲:"積勞致疾,久鬱傷身。’病之由來,殆以此耳。"餘聞而默然,暗思:此老殊夢夢,彼病明明為我,造孽者我也。
既而翁又續言曰:"餘今日已命舟往鵝湖文學,囑筠兒速歸。渠二人甚相得,得渠歸來,為之看護,以入耳之言,解其胸中之抑鬱,此病或有轉機之望。彼蒼者天,不佑吾宗,中道奪吾兒以去。今若並兒婦而死者,則吾家且立毀,白叟黃童,後事將不堪設想矣。"言次欷不已。
餘慰之日:"吾丈勿憂,吉人自有天相。醫言殆故作欺人語耳。"噫!餘設言以慰彼,彼固不知餘為此事,憂更甚於彼也。
翁又言曰:"渠未病時,飲食烹調諸事,皆自為料理。今病莫能興,乃悉以委諸灶婢,日來必多簡慢,辱在知好,幸相諒也。"餘但遜謝。
翁既去,餘不覺自歎曰:"暮景無多,逆境複相逼而至。
可憐哉!此老人也。餘已逼人致病,複使此頭白衰翁,煩憂莫釋,撫躬自問,誠亦嫌其太忍,顧事且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