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者文旆遙臨,高蹤蒞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鵬兒有福,得荷裁成;梨影無緣,未瞻豐采。自愧深閨弱翰,漫誇詠絮之才;側聞閬苑仙葩,頗切葵傾之願。私心竊慕,已非一朝。
繼而月中摹花塚碑文,燈下誦紅樓》詩句,尤覺情癡欲醉,縷縷交縈,才思如雲,綿綿不斷,幾疑君為怡紅後身。自古詩人,每多情種;從來名士,無不風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處不足以售其才?
何處不足以寄其情?而願來此斷腸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讀君之書,纏綿悱惻,若有不能已於情者。梨影雖愚,能不知感!然竊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慳矣,長對春風而喚奈何矣。獨坐紗窗,回憶卻扇年華,畫眉情景。念四番風,花真如夢;一百六日,春竟成煙。
破鏡豈得重圓?斷釵烏能複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誠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雙修;來世情緣,何妨先種。
彼此有心,則碧落黃泉,會當相見。與君要求月老,注鴛牒於來生,償此癡願可耳。
梨影非無情者,而敢負君之情,不以君為知已?
但恐一著情絲,便難解脫,到後來曆無窮之困難,受無量之恐怖,增無盡之懊惱,隻落得青衫淚濕,紅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觀蕪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門徑,繡餘筆墨,細若蟲吟,殊足令騷人齒冷。君固愛才如隨園,苟不以梨影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當脫簪珥為贄,異日拜見先生,滌硯按紙,願任其役,當不至倒捧冊卷,貽玷師門。此固梨影所深願,當亦先生所不棄者也。
區區苦衷,盡布於此。淚點墨花。渾難自辨,惟君鑒之。梨影謹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則其命之惡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餘豈無心?此書也,不啻為導餘入情關之路線。此後餘一副未於之眼淚,又不愁沒灑處矣。
情之所鍾,正在吾輩。得一知己,可以無恨。餘非到處鍾情者,亦非不知自愛者。年逾弱冠,中饋猶虛。不知者疑有他故,實則餘之心積愁成恨,積恨成癡,黃塵莽莽,絕少知音。
一片癡心,原欲於閨閣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數年,迄無年遇。
此念消滅已久,今歲饑驅到此,初無訪豔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餘固自負情癡,彼更憐才心切,速引餘為知己,此不可謂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鍾,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東風,豈惟羅敷有夫,且作娥終寡。
餘以了無關係之人,與之達緘劄、通情款,雖雲心本無他,畢竟情非所用,將來結果,必有不堪設想者。然則絕之乎?難端自我發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無如此時之心,已不由餘自主。除非彼能絕餘,則餘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絲,不複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則此重公案,如何了結?當以問之氤氳使者。噫,知己難得,得一巾幗知己尤難。餘已得之,寧非大幸?已矣已矣,願拚此身以與情魔一戰矣。
餘伏案草此數行之日記,為時已近黃昏,方擱筆時,而新詞一闋,又發現於硯匣之底,取而讀之,錄其句曰:罵煞東風總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癡。偶攜短笛花間立,魂斷斜陽欲盡時。情切切,淚絲絲,斷腸人寫斷腸詞。落花有恨隨流水,明月無情照素帷。〔調寄鷓鴣天〕怨句清詞,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後身,定是小青再世。餘誦此詞,不期而淚濕紙角。
識字為憂患之媒,多才即聰明之誤。文人多窮,古今一例,況其為薄命紅顏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為慳之以福。
既慳之以福,何不並靳之以才。使其無才,則混沌不鑿,感觸不靈,不知所謂愁,不知所謂怨,並不知所謂情,渾然過此一身,則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與以完全幸福,偏與以玲瓏心孔,錦繡肝腸,使之宛轉纏綿,多愁善怨,度幽囚歲月,尋眼淚生涯,終其身無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雖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鵬郎為餘插蘭瓶中,曆數日而憔悴,今已香銷玉殞,無複含煙泣露之態矣。
鵬郎嘻然來,指瓶而謂餘曰:"此花枯矣。請以好花為先生易之。"言畢,即取瓶中枯莖,擲之於地。餘急拾之起。鵬郎笑曰:"先生何愛惜殘花若是耶?"餘曰:"花雖殘,猶有骨在。吾人愛花之容,當兼愛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傳為美談。餘亦當為此花遺骨,尋一好去處耳。"鵬郎連點其首,若有所會。餘回視瓶中,則彼已為餘易一香酣紅醉之花矣。
餘微慍曰:"鵬郎,曩語汝花須留在枝頭看,不可輕折以損花壽,汝奈何又忘之耶?"鵬郎曰:"先生言,餘識之。然此花亦阿母教餘折取,以供先生賞玩者,毋責餘也。"餘再視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紅,問:"此花何名?"鵬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識耶?"異哉花名,乃逆餘耳。
此春風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長安道上之探花郎,乃來伴我淒涼之孤客,不亦辱沒芳名而羞煞鯫生耶?彼梨影之贈此花,有意耶?無意耶?措餘之淪落無聊,抑嘲餘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塵,餘能無感歟?因成六絕句以答之曰:東風何處馬蹄香,我見此花欲斷腸。
會得折枝相贈意,十年回首倍淒涼。
浮生換得是虛名,感汝雙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跡晦,更拋血淚為卿卿。
幾回傷別複傷春,大海萍飄一葉身。
已分孤燈心賞絕,無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雲箋,賦得愁心爾許堅。
隻恐書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夢雲愁絮兩難平,無賴新寒病骨輕。
一陣黃昏纖雨過,離人聽得不分明。
滿目烏鴉噪奈何,情緣深處易生魔。
東風來去須珍重,莫遣驚濤起愛河。
崔氏之家,去村裏許。竹籬茅舍,淡寫春光,頗足流連玩賞。較之近村之荒田敗棺,一派蕭颯氣象,真是別有天地。
舍後有一草場,廣可一畝。場上芳草芊綿,迎青送綠,間有黃白或深紫之小花點綴其上,如鋪五色氈毹。履其上,滑而且軟,倦則可藉以為茵,枕手而看晚山,頗得宗少文臥遊之趣。
場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悅人耳。板橋架溪上,如玉蟲禾之橫陳。夕陽西下,時有牧童樵子,渡溪而歸。人影曆亂,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戲。
溪旁綠柳成行,迎風作蹁躚舞。過溪則阡陌縱橫,一望無際。遠山近水,綠樹紅橋。如斯風景,欲擬桃源矣。
餘日周旋於尊嚴之課堂,夜坐臥於局促之鬥室,厥狀類囚,幸有此舍後一塊土,為遣泄悶遺懷之地。故每至課罷歸來,輒獨往草場,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緣溪行,夕陽如醉,紅掛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煙四合,瞑色蒼然,乃行而返。比至書舍,則燈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須重理胡孫王生活矣。
餘雖終日沉悶,留得此晚來一霎之光影,亦足為終朝辛苦之補償。且比來數日,更有一特異之景象,入餘眼簾,有足以駐餘之足,而使餘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則餘於此處,乃獲見伊人數麵也。
舍南舍北,編堇為籬以圍之。一帶粉牆,斜陽戀其一角。
餘每於草場上遙望之,仿佛有衣光鬢影,掩映於亂煙殘照間。
彼梨影者,鎮日價困守蘭閨,亦應惱悶,故徙倚門閭,風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則其知餘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姍姍而來。
從牆隅籬隙,偷覷個郎也。
分明對麵,若即若離,咫尺天涯,銀河遙阻。唐人宮詞有曰:"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餘乃不如日影,猶得從寒鴉之背,斜過牆腰,度上玉搔頭也。挑燈獨坐,回思日間所遇,似真似幻,賦律絕各四首以記之。
夢也迷離恨也迢,啼鶯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說春將去,一樹殘紅半已銷。
深情縷縷暗中傳,佇立無言夕照邊。
將麵如何人更遠,思量近隻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銷,尚為尋芳過野橋。
欲寄愁心與楊柳,一時亂趁晚風搖。
相思無處覓來由,好似癡魚自上鉤。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浮。
壯不如人老可知,風塵我已倦驅馳。
未能消恨寧辭酒,非為憐才不說詩。
壓病埋貧甘落寞,良辰美景懶追隨。
今來此地茫茫甚,受盡淒涼卻為誰?
宵深先怯被池單,燭淚何心不住彈。
好夢能尋終是幻,同人相對強為歡(今夕鹿蘋攜酒來就餘飲)。
雲沉重嶺鵑魂小,月上空梁燕額寒。
聞道蓬萊今有路,好風借便到非難。
風前小立瞥相逢,淺黛深顰有病容。
腰帶分明春後瘦,臉波依約酒餘慵。
半牆殘日留纖影,一抹寒煙杳去蹤。
兩處獨眠情悄悄,難禁今夜五更鍾。
浪跡天涯感斷蓬,落花何語罵春風。
座無佳士眼常白,燈照離顏影不紅。
杜宇寄愁來枕畔,柳絲牽夢度牆東。
文窗六扇重重鎖,幽會恐勞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