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置一案,賬冊縱橫其上,鹿蘋當據坐是間,持籌握算,一日萬機,非頭腦清明者,固亦無能理此亂絲也。

其臥處與是室毗連,蕭然一榻,長夜獨眠。室極狹,一榻外無餘地。餘每以不得與之聯床共話為恨。日中餘上課之時間,亦為彼辦公之晷刻。至餘課完,而彼之公事亦畢。

濁酒三杯,圍棋一局,夜深歸寢,日以為常。蓋彼之辦公,亦有限製,未嚐見其焚膏繼晷,以補日間之不足也。

疇昔之夜,事乃大奇,風雨聲中,夜闌人倦。餘既就枕,意鹿蘋亦作甜鄉之遊矣。

急雨打窗,睡魔遠遁,輾轉不能成寐。忽聞有聲來自隔室,知鹿蘋猶未睡,方手撥盤珠,其聲滴瀝盈耳。俄又聞磨墨隆隆聲,展紙颼颼聲,與窗外風聲、雨聲相唱和,益惱人眠。未幾諸聲並息,又聞啟抽屜聲。俄而钅從钅從錚錚,紛然大作,則以銀市相觸而成此聲也。

餘呼鹿蘋,鹿蘋不應,起視,一燈昏然,群籟未寂,喧擾達旦,那複成眠!黎明即起,入視鹿蘋,方披衣下床。餘訝甚,問之曰:"君徹夜未息,此時不妨假寐,胡便起為?且餘昨夜呼君,君胡以不餘應也?"!鹿蘋亦訝曰:"異哉君言!餘夜睡甚甜,君何所聞而謂餘未睡?"餘曰:"然則昨夜有事於室中者,非君也耶?"鹿蘋笑日:"君真見鬼矣。餘昨夜先君就睡,君寧未知?

碌碌終日,頭腦為昏,夜長夢多,誰複耐作此瑣碎欲死之生活!"是時杞生亦起,聞之笑餘妄!謂:"餘與君聯榻眠,胡獨一無所聞?君殆誤以雨聲淅瀝為撥珠聲耳。"昔人言鬼而餘不之信,今餘言鬼而人亦不之信也宜也。

鹿蘋知餘非妄言,則俯首而思。久之,憬然曰:"是矣,餘之前任曰黃老者,精於計學者也,在此任事十餘年,去歲歿,乃承以餘。聞黃老生前,頗能忠於其職,十餘年來,賬冊且盈箱,取而核之,未嚐有錙銖之誤。昨君所聞,必黃老之魂也。

彼蓋死而不忘其主,深恐後起如餘,或有忝厥職,故不辭風雨而來,一調查餘之成績也。若是則一篇糊塗賬,昨夜必為渠揭破。餘其危矣。"餘曰:"信如君言。餘昨夜悔不聞聲而起,覘其作何情狀。

人每以人為鬼,而餘則以鬼為人,是仍與鬼無緣也。即便君言果確,餘終堅持辟鬼主義耳。"鹿蘋笑日:"強項哉君也!不幸而幹鬼怒,連夕與君作惡劇,君將奈何?"餘曰:"昨誤為君,致餘心耿耿,覓睡不得。若知為鬼,早甜然人夢矣。"因相與一笑而罷。

餘初至時,石癡設宴款餘,席上不尚有崔翁其人乎?崔為石癡遠戚,此子春告餘者。當時草草終席,未與一談。餘已忘之矣。

今日星期,午後乃來謁餘。老人須發皓白,顏色甚和藹可親。傾談之際,乃知此老固以垂暮之年,曆傷心之境。有兒不祿,有女方笄,哀寡媳之無依,恐幼孫之失學。其意欲使餘於授課之餘,惠斯童稚。問其年才八齡,煢煢弱息,祖若母均愛之。雖已屆上學之年,不忍令其勝衣就傅,與村中頑童為伍也。

翁之來意,蓋欲餘移榻其家,趁黃昏之多暇,沐絳帳之餘春。且謂家有精舍,亡兒往日曾讀書其中,小築一椽,地頗不俗。庭前花木,亦略具一二,足供遊賞之資。已遣童仆掃除,敬候高賢之駕。察其言若甚殷勤,餘正以與李同處,厭惡殊深,今得脫離,寧非大快!且崔翁之意,亦未可負,竟不躊躇,欣然承諾。

次日,餘下榻於崔氏之廬矣。崔氏子名鵬郎,紅氍覦上,拜見先生。冰神玉骨,非凡品也。乃祖雲:"兒性頗慧,若母嚐於繡餘之暇,教之識字,今已熟讀唐詩數十首矣。"試之,果琅琅上口,不爽一字。孺子洵可教也。何物老嫗,生此寧馨,有兒如此,其母可知矣。

由餘寓達餘校,僅一裏有半。餘從此朝為出穀之鶯,暮作還巢之燕,相違咫尺,往返匪艱。而昔日村人每見餘,輒作眈眈之視,今餘日日徘徊中道,渠等已屬司空見慣,因任餘自去自來,不複加以注意。

而餘與杞生,昔為鴉鳳之同巢,今作管華之割席。投館如歸,恍釋重負,寧複惜奔波之苦者?惟鹿蘋與餘,無半月之流連,有十分之交誼,豪興方酣,頓被橫風吹斷,從茲棋局酒杯,一齊擱起,燈昏月落,大難為情。此事若餘不即允崔翁而先就商於彼,彼必力為沮尼也。

餘自寓居崔氏後,作客之苦,渾然若忘。思家之念,於焉少殺,蓋崔氏之所以供餘者良厚。感賢主之多情,占旅人之幸福,窮途得此,亦足以少自慰藉矣。

崔氏之家庭,寥落之況,與餘家如同一轍。崔翁之子,博學能文,而天不假年,遽赴玉樓之召。崔翁衰年喪子,老淚痛揮,何來矍鑠精神?隻有頹唐病體。家庭間瑣屑之事,更不足以攖老人之心胸。一肩家政,擔之者誰?則鵬郎之母耳。

聞鵬郎之母,係出名門,夙著賢譽,清才淑質,曠世寡儔。

十五嫁作崔郎婦,十六生兒字阿鵬。紅袖青衫,春光大好,笙歌聽盡,便唱離鸞。年才周夫花信,鏡已斷夫菱根。偕老百年,遂成幻夢。遺孤六尺,又複累人。阿翁促搖燭之年,稚子待畫荻之教。秋月春風,如意事消磨八九;事老撫幼,未亡人生活萬千。女子中不幸之尤,殆未有若斯人者。

餘也萍蹤飄蕩,身為人幕之賓;花事闌珊,魂斷墜樓之侶。

絳盤雙蠟,尚知替客長啼;春水一池,漫說幹卿底事。蒼昊無情,遍布傷心之境;青年多難,孰非失意之人。不知我者,謂我輕薄,知我者,謂我狂癡。杳杳天閽,真欲訴而無從矣!

鵬郎之母,白姓而梨影其名。此餘得之於其侍婢秋兒之口者。

秋兒年十四,頗慧黠,且勤敏能治事,凡餘室中整理灑掃之役,以及捧匜沃盥,進膳烹茶,皆彼任之。彼自雲乃梨夫人遣以侍餘者,稍怠且獲譴。又為餘言,夫人深敬先生,所進肴撰,皆夫人親作廚,娘纖手自烹調者。且偵知餘嗜飲,每飲必設醴。

晚餐已具,秋兒旁侍,餘則引壺徐斟,津津有味。秋兒喃喃為餘述閨中韻事,謂夫人才貌俱優,劣者命耳。婢於侍夫人久,知其夙嫻吟詠,幼時有學士之稱。既來歸,郎君亦複嗜此。

妝台之畔,牙簽玉軸,觸目琳琅。蘭閨春永,夫婿情深,紅袖添香,彩窗分韻,鳳凰於飛,和鳴鏘鏘,見之者以為神仙眷屬也。

迨少主人歿,夫人哀痛之餘,心灰淚涸。加以百務叢脞,亂其芳心,由是吟情銷歇,筆硯荒蕪者且半載。其後卒因結習難蠲,而無窮幽怨,舍此更無從發泄。月夕煙晨,複時作孤猿之悲嘯。婢子每見其悄背銀釭,輕拈斑管,伸紙疾書,颼颼作春蠶食葉聲。一幅書成而淚滴盈盈,與墨痕同透紙背。

迄今案頭叢稿,積有牛腰。惜婢子不識字,不知其連篇累牘而說不了者,為何種傷心句也。

餘聞秋兒言,乃知夫人非惟賢婦,抑亦才女也。秋兒言時,不期而淚被麵。卻喜雛鬟能解事,燈前細說可憐蟲。餘獨何人,能聞此語?梨影梨影,亦知天壤間尚有傷心人何夢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