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流淌
越野吉普緊閉車窗,急切地穿過灰紅色的煙霧,逃出這座城市的最後一段——那高高煙囪之下——充滿了猙獰氣味的城西邊緣,駛過皖河大橋,在橋的那邊——長江與皖河衝積的鄉村平原上,朝著霧氣蒸騰中的望江縣漳湖鄉的方向馳騁。
霧氣猶豫地退卻。車窗外,池塘方方、湖泊不規則地圓,寒風中,它們的水麵已經縮減,但依然波動著清亮的皺紋,像綢緞一樣輕快地撞擊著素樸的坡岸。它們的麵積都足夠得大,甚或遼闊,但一閃而過地急促,使我難以看清它們的形狀,我隻是感到了它們反射陽光時的亮度是不同的:池塘的墨綠或灰黃、湖泊的白亮而淡藍,呈現著它們各自的深度或水質的清濁,它們居住在冬天的田野上,活潑而朗朗。
綿亙不斷的是田野。我看到了地裏的棉花將要收完,陽光下它們正竭盡著最後的氣力,掙紮著將花蕾炸裂,給刮著微微寒風的田野帶來了一些暖意,可是我並沒有聽見它們炸裂的聲音,甚至也沒有看見任何一個花蕾在我的視野中正在開放,我聽見隻是車輪觸及平原公路時那種輕微得可以被忽視的響聲,我看到隻是平原田野上這種叫棉花的莊稼綻開後的結果,並且還知道它們每一株都從秋天一直堅定開放到冬季,渴望著再有幾天陽光,把自己最後幾個花蕾的水分曬去,綻裂地開放出溫暖。
最後一點霧氣已經消融,陽光的密度不放棄每一個地方地照耀著田野,但很薄,也很輕。那些不怕冷的鵝和鴨子們,歡快地樸騰著翅膀,一群一群地嘻戲在這田地裏,它們的叫喊無視一切,包括這田野上的冬天,它們不在乎自己的嗓門是否嘹亮、語調是否抑揚,走走停停中,熱烈地與同伴們討論它們自己的問題——我不可能知道它們的問題是什麼,但我不會懷疑,在它們生活中——這些鵝或鴨子們也會和我一樣是有問題要跟別人討論的。我沒有理由知道它們的事情,就像它們從未問過我的事情一樣。實際上世界上沒有多少事情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東西都被別人證實過了,我隻是在充滿了論據和理由的生活中相信或懷疑著什麼,即使懷疑的本身也是由我相信什麼來決定的。不過我注意到了鵝的腳步要比鴨子的跨度大,不像鴨子那樣小碎步地緊追慢趕,並且,鵝或鴨子們叫聲是可以區別的,我甚至能辨別出鵝或鴨子們中的這一隻與那一隻叫喊時調門(值)的坡度。
一條黑白相間的花狗也出現在我的視野中,一級警司小田迅捷地放慢車速,讓那條花狗慌張地穿過公路;我聽見了小田輕鬆地吐氣,在後視鏡中看見了他的神情很嚴肅。這是一個值得讚賞的舉止:在下意識中,讓一個生命不因為一次穿過公路的行為而喪失,這是人類所必須具有的本能,它是沒有被修飾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善良。盡管我們不知道那條狗到路那邊去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