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樹的枝條上長滿鵝黃色新綠的時候,我終於做出了有生以來最艱難的抉擇。仿佛完成一項偉大而莊嚴的使命,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快。
我終於得到了阿蕙死亡的消息,那是阿四無意中透露出來的。
“我要出一趟遠門,去找一個朋友。”我對母親說。然後,把一包東西交給她。“這是幾本書,你先替我保管著。以後有個朋友來,你就交給他。”
母親知道我的脾氣,所以也就沒有阻攔我。
我挎著一個草秸編成的籃子,獨自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朝村外的野地裏走去。我怕有人跟蹤,不時地回頭打探一下,初春的涼風吹得路邊的茅草瑟瑟作響。太陽發著清白的光,宛如一隻無精打采的怪眼俯視著冰冷的大地。我又回頭看看,發現沒有人跟蹤,便放開膽子繼續往前走。
我走到一處長滿茅草的荒坡上,那裏荒灘亂塚,一片淒涼。我禁不住大了一個冷顫。我貓著腰仔細地搜尋著,很快便看見一座立著一塊低矮墓碑的小荒塚。我疾步走過去,把籃子放在地上,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白布係在頭上。又拔了一把茅草把墓碑仔仔細細地擦一遍,然後又是一遍。漸漸地,墓碑上露出一行潦草的字跡:淑德節烈之貞女阿蕙之墓。
這是阿四偷偷央人替我立下的。
我雙膝跪地,移過草籃,把阿蕙愛吃的幾樣點心一一擺在墓碑前,然後化過一疊黃紙。我忽然覺得,第一次給阿蕙上墳,總該有一種很莊嚴的儀式才行。我苦思冥想了好大一會兒,接著磕了幾個頭,然後,起身站起來,吟詠了一篇誄文道:
“天地之始,混沌初開。氣分陰陽,色有五彩。
“陽之剛強兮男為婚,月之柔情兮女為姻。
“鄙自降生,嚐與娣聚於窮鄉僻壤之洋序。適逢荒年饑謹,哀鴻遍野而童心無欺。鸚鵡學舌,呱呱學語。朝讀聖賢,夜習文墨。鄙性情妖冶怪誕,疾痛聖賢文墨之乏味,遂攜小娣戲於田隅。林間迷藏,燕鶯啾唧為伴;溪邊鬥草,山泉叮咚相知。觀祥雲,捉蝴蝶你追我趕;鑽老林,摘野果攜手並肩。刹那間,狂飆突具,陰翳蔽日,淫雨霏霏,百花凋豔。雖為鷹鷙鶼鶼,未成鶼蝶,卻入罦罳。既為良蕙蘭芝,未吐芳顏,便已夭折。連天哀草,遍地薋葹。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神。生由父母,死由節烈。欲為巾幗,卻遭劫掠……孑孓孤塋垂荒野,煢煢寂鬼聽驚雷!卿偃仰而長寢兮,鄙惆悵而徘徊;卿悲戚而絕人寰兮,獨留鄙遭罪於濁世人間;卿潔身以自愛兮,鄙墮入流俗而身心傷殘!卿以身為島,以己為歸,鄙於天地間慨然而長嗟!娣之塵緣雖短,而鄙之情意尤切;久困於繾綣之思,卿獨恨於黃泉。何得瓊瑤之靈芝兮起死回生,再結良緣!
“嗚呼!作《閨怨》歌曰:
“悲往事,總把舊怨添新愁,
傷漂泊,淚灑揚花瀟湘後。
多情杜鵑空啼血,
失意黃鸝總盼柳。
歎人生,遺恨幾時休!
憑欄處,又是新桃換舊符,
風雨驟,葳蕤春光已初瘦。
霸王別姬烏江水,
趙妃殞命燕子樓。
事難料,寒鴉竟風流!
凡有生者,皆因緣合而成。人生法輪,粗俗凡庸,終朝享樂,皆為物欲。正道升起,大徹大悟。入寂滅,消行向。別後重逢,祉在今日。
嗟乎!安得倚天劍,斬盡人間妖孽!
時公元二〇〇〇年寅月卯日傷殘流俗之人吳阿三祭雲。
我又化了一疊紙才站起身來。突然,我看見一隻烏鴉站在很遠的樹枝上,那烏鴉似乎得到什麼啟迪,看見我,“嘎”地一聲驚叫,朝著遠方的樹林飛去。我用手指彈掉身上的浮土,朝著阿蕙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像盤旋已久的蒼鷹,慢慢地收攏雙翼,在阿蕙的墓碑前偃仰橫臥於天地間。
雖說身體非常沉重,但我倒下去的時候,身體卻像棉絮一樣輕盈。其實,我倒在地上隻不過轉瞬間的事。然而,那飄然落地的時間,居然長得好像故意讓那座孤寂的墳塋和周圍的茅草都明白,倒下也是一種藝術。
在我即將融入大地,化為一脬黃土時,一群烏鴉突然飛過來,在我頭頂盤旋著、鳴叫著。我覺得,它們“嘎嘎嘎”的鳴叫聲,宛如一曲為我送行的悲壯哀歌!
二〇〇〇年三月至六月作
二〇〇五年五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