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孩子(《延河》2000年第9期)(2 / 3)

王秀寶老師親自把呼兒送到狗狗家的帳篷裏。河堤上有很多帳篷,都是部隊給搭的。狗狗的豬沒死,羊也沒死。狗狗從帳篷鑽出來,一眼就看見了呼兒被大水長時間浸泡過的樣子。她的臉上長滿了發白的皺褶,就像一個矮小的老太太,讓狗狗覺得很滑稽。

“別亂跑了,呼兒。”王秀寶老師說,“部隊給我們在北邊搭了個臨時學校。你們姐幾個都去上學吧。我還得去看看別的學生。”

王秀寶老師走了。

狗狗一直盯著呼兒看,但是呼兒就像眼前什麼人也沒有。狗狗就說:“呼兒呆了。”

當地電視台先找到了呼兒,說是要把呼兒帶到北京。狗狗說:“這是個呆子,你們別把她帶去出醜了。”

電視台的人說:“我們不會虧待她的。解放軍救了她,她就不隻是你家的孩子了。”

狗狗笑著說:“解放軍給了她一條命,她就是解放軍的人好了。我家不缺這個孩子。我的大丫頭叫盼兒,算是白撿的,小一歲的二丫頭叫喚兒,讓人家罰了兩千塊,這三丫頭叫呼兒,比二丫頭多罰一千,我的老四是個茶壺嘴子,又比三丫頭多罰兩千。我欠了人家一萬塊錢,解放軍給了三丫頭一條命,你們能不能再跟他們說一聲,好人做到底,讓他們替我交三千塊算了。”

桃渡村的村長在場,忍不住上前說他:“狗狗,你真是條癩狗,扶不上牆去的。解放軍把你閨女救了,你連句感激的話都沒有麼?待會兒電視台還要照你,得給我好好說!”

“照我做什麼?”狗狗不解,“堵決口時我都被嚇跑了,我尿了一褲襠,我連尿一褲襠也要說說麼?我要說了他們給多少錢?不給錢,多給點救災物資也行。”

村長就勸電視台的人:“我看別給他照了,你還指望他說出好話?”

但是電視台的人不這麼看。電視台的人不光照了他家住的帳篷和那個像一堆爛泥似的院子,還去照了桃渡小學的廢墟,還請呼兒的王秀寶老師介紹了呼兒學習的情況。利用這些素材,電視台的人連夜趕製出了一套特別節目。看過的人都很滿意,都說狗狗的形象簡直催人淚下,狗狗當然想不出自己在電視編輯神奇的手中會是怎麼個催人淚下法兒。這套特別節目在那場晚會後的第二天被中央台安排在黃金時間播出了,隻可惜狗狗也沒能看上。

呼兒在北京住了一星期,一回到家就讓兩個姐姐扒光了衣服。

這時候桃渡小學已經首先從河堤上搬進了在社會各方援助下新建的校舍。王秀寶老師知道呼兒從北京回來了,就來叫她上學。狗狗的心思全在怎樣重建家園上,又看家裏暫時也沒多少活兒,王秀寶來叫就隨他叫。但王秀寶並不馬上走開,王秀寶嘖嘖地對狗狗讚歎:“那場晚會太感人了!解放軍解救呼兒的事跡太感人了,我看還需要大力宣傳。”

狗狗曆來是有些小覷王秀寶的。他覺得王秀寶這人說話辦事粘乎,還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不願理王秀寶,王秀寶就牽呼兒的手走了。

村長卻緊跟著來了。

村長最近很忙,救災物資的領發都是要靠他一個人操心的。狗狗本來不期望村長在自己跟前停住,但村長竟在他麵前停住了,還說:“狗狗,你家老三出了名。晚會上那可憐見的,大款都爭著拿支票,一張張席子樣的大。你家老三也讓你這狗日的出了名,我都不信你那些屁話怎麼給整沒了呢。”

狗狗想像著一張張席子樣大的支票,一直到呼兒放學回來,也沒弄清這樣大的支票究竟意味著什麼。他把呼兒叫住,上上下下地看,想把她跟支票聯係起來,但是呼兒還是呼兒,就像他說過的一樣,呼兒呆了,那眼神是那樣陌生,又是那樣渾濁。狗狗隱隱有些惱怒,他一手推開呼兒,回頭對妻子說:

“翠花,你知道支票是什麼玩藝?支票是錢!我需要錢交計劃生育罰款,我需要錢重建新房,可我仍要說,讓支票見鬼去吧!”

很顯然,至今而止,狗狗從沒想到生活將會發生那麼驚人的變化,他在麵對呼兒的時候甚至沒有一絲預感。

事實被王秀寶老師無意言中了。

第二天狗狗正準備下河堤到地裏撒胡蘿卜種,王秀寶老師又來了,王秀寶帶來了兩張彙款單,一張寄自廣東的深圳,一張寄自新疆的烏魯木齊,收款人畢呼兒,寄款人卻沒有署名。兩張彙款攏共八百元,但這足以讓狗狗在弄清是寄給呼兒的之後像害了瘧疾似的抖。

“到村委會蓋個章,拿身份證就可以到鎮上取去了。”王秀寶說,“這錢不能亂花的,是救助畢呼兒上學的錢。”

狗狗沒知覺似的點點頭。王秀寶走了,狗狗就渾身軟軟地坐在地上。他坐了很長時間,他的妻子見他跟王秀寶說了一陣子話就一直坐著,很疑心,抱著孩子在他背後叫他,他就嘿嘿地笑出聲來。

“很好。”他說。

村長就像跟王秀寶商量好了似的,來了。“狗狗,快拾掇拾掇,”村長遠遠地說,“縣婦聯來通知了,要你帶呼兒去縣裏開座談會。”

讓狗狗去縣裏開座談會?這多新鮮!

狗狗的頭有些發暈。

“你愣著幹嘛!”村長說,“我去叫呼兒,待會兒縣婦聯的車來接。”

村長到了桃渡小學,看見辦公室裏擠著一大幫人,在他們中間正是他要找的呼兒。他在窗口叫了一聲,王秀寶就走出來說:“村長,我說過的,解放軍解救畢呼兒的事很有必要再宣傳宣傳。他們都是報社的記者,剛到。我看呼兒年齡小,有話也說不出,你進來替她講講吧。”

村長一聽就急了,“這咋辦哪?這咋辦哪?縣婦聯這就來接了。”

王秀寶不吭聲了。

“可惜就這一個呼兒,”村長想著說,“你問他們還要用多長時間?”

王秀寶進去了,說:“對不起各位,縣婦聯要來接呼兒同學了。”

記者一弄明白怎麼回事就不滿地說:“縣婦聯來人接,可這兒還有縣市宣傳部的人陪著哪。”

還有人說:“把這個村的村長叫來!”

王秀寶不敢多說話,就又出來,悄悄跟村長說了。村長曉得他們的派頭也不比縣婦聯的小,人家根本就沒通過他這一級政府!村長畢竟是見過世麵的,索性走了進去。王秀寶把他向記者介紹了,其中一個記者使個順風舵,說:“村長來的正好,有幾個問題正好需要你來補充一下。”

這裏正說著,縣婦聯的車到了,狗狗也在車上。縣婦聯的人有跟縣宣傳部的人認識的,縣宣傳部的人一出麵說,記者們就決定放呼兒走,讓村長領著在村裏看看。但縣婦聯也希望村長跟著,兩方麵的人就開始商量。村長成了局外人,輕鬆了下來,看他們商量不妥也不急。倒是他一眼發現了躲進角落裏的王秀寶,靈機一動,說:“可以叫王秀寶老師去的。他是呼兒的老師,又有文化,能幫上忙,比我去強。”

大家一齊說:“對呀!”

王秀寶心裏是很願意的,就忙把學校裏的事安排一下,歡歡喜喜跟縣婦聯的人走了。

記者們對村長說:“這孩子是不是讓大水嚇怕了?問她奶奶的事她都無動於衷。”

村長說:“別說她怕,我想起來都怕。你想呀,哪裏都是水。呼兒的爹就……”村長陡然警惕起來,馬上把話咽了下去。

有記者就提議:“這一回來了,一定得見見那老頭兒。他在電視上的那張臉太有特點了,以一種空洞的笑容麵對災難,能把人心揪碎。”

他們剛才沒看見狗狗。

村長就暗想自己該怎麼跟他們解釋狗狗早在通往縣城的路上了。村長不屑地暗想,還記者呢,什麼眼神啊,狗狗是獨生子,早婚,多說也不過三十二歲。

在開座談會之前,善解人意的婦女幹部們專門給狗狗播放了中央電視台晚會的錄相和當地電視台選送的那套節目。狗狗親眼看見了村長說的那種席子樣大的支票,還看見自己麵對渾身是泥的記者說:

“我家不缺這個孩子……解放軍給了她一條命,她就是解放軍的人好了……”

除非內行,誰也看不出片子中間剪輯的痕跡,狗狗自己也看不出來。狗狗眼都看直勾了。現在的狗狗已非以前的狗狗,狗狗懷裏揣著兩張彙款單,有八百元呢,因為來時匆忙,也忘了讓村長蓋章。它們是從遠方寄給呼兒的,也就等同於寄給他。揣著兩張彙款單的狗狗直悔恨當時怎麼不說得再可憐一點,怎麼說的時候臉上還似笑非笑,就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就像他家的房子沒有被大水衝走,莊稼沒有被淹,他的老娘還活著。

狗狗後悔不迭。

現在狗狗心裏有個譜兒了。狗狗說到底得算一個機靈人。婦女幹部叮囑王秀寶老師幫他準備,他自信沒有王秀寶,他也能夠說得很好。他回想著那場洶湧的大水,回想大水中的家園,回想自己在大水中的奔逃,覺得眼淚就要下來了。

狗狗又在想像他的老娘被無情的大水吞沒,想像一個浸泡在水裏的孩子以細弱的手臂緊抱著大樹,滿懷恐懼地等待援助……嘴裏哇的一聲,狗狗的眼淚奪眶而出。

婦女幹部們趕忙在一旁勸慰:“別難過,老畢,別難過。”

“解放軍戰士感動了他,”王秀寶老師說,“他是不知道自己怎麼感激解放軍戰士。”

“王老師說得對,”狗狗抬起頭來,擦擦滿臉的淚水,說道,“我畢福林怎麼才能感激他們呢?我畢福林一定要讓呼兒好好學習,讓畢呼兒永遠記住這場大水。”

“這真是太好了!”婦女幹部們齊聲說,交換著目光,並不由得拍起了胖胖的手兒。

“太好了!”她們又說。

這是兩個月後,遍地都是胡蘿卜的綠纓纓。在這兩個月裏,狗狗父女倆忙於參加各種形式的座談會,他們去過了省市縣的很多地方,而且還在不斷地接到各地很多部門的邀請,前來采訪呼兒的記者也是擠破了門檻。狗狗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一開口就會變得滔滔不絕,根本用不著誰來幫他做什麼準備。

現在他們在家的時候很少了,人們經常看見說不出是哪個部門的車開到村裏把他們接走,過一兩天又送回來。

而今天不同。太陽正在落山,人們看見狗狗父女倆從田野深處走了過來,呼兒在前麵走得慢,狗狗跟在後麵也走得慢。他們走近了,人們看見狗狗肩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呼兒的手裏則拿著一根胡蘿卜纓纓。人們已經從河堤上住進了村裏,人們坐在村口,狗狗感受著他們豔羨的目光。

人們說:“狗狗,——福林,記得我們說過的,呼兒是個仙子。”

“那不假。”狗狗含笑說,把東西挪到另一隻肩上。“呼兒前身是南海觀音跟前兒的,掌管觀音菩薩的寶瓶和柳枝,簡直就是菩薩第二。你們看,呼兒拿著這根胡蘿卜纓纓像不像一位菩薩?”

人們覺得果真很像。

“那麼,狗狗,”人們說,“你是車子接去的,今天怎麼沒讓車子送來?”

狗狗沒有馬上答。他看著呼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們去趕塔鎮集了。呼兒從小到大還沒趕過塔鎮集呢。呼兒早就想趕塔鎮集了。”

狗狗家的房子在政府的幫助下也在村裏修建起來。狗狗父女倆繼續向村裏走,可是,人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說:“狗狗,桃渡小學的王秀寶老師又來找呼兒了。”

狗狗把買來的東西一一擺在桌子上,呼兒的兩個姐姐瞪大了眼睛,她們看清幾乎每件衣服上都鑲著美麗的花邊,還有一件紅兜肚,剛能遮住肚子,那麼的小巧可愛,不用多猜,就知道這件紅兜肚是她們的弟弟的。狗狗讓她們看夠了,才說話。狗狗說,“這是你弟弟的。”他的妻子替兒子從他手裏接過來,在兒子身上比了比,真的很可愛,他也滿意地笑了。

呼兒的兩個姐姐再也忍不住了。她們放大膽子,慌裏慌張地用手撫摸著那些衣服,“這是誰的呢?”

“這件是我的吧。”呼兒的大姐盼兒說。那是一件胸前綴著一排線穗子的上衣。

呼兒的二姐喚兒看中的是一件長裙子。“這是我的吧。”喚兒說。

可是她們的父親卻說:

“它們都是呼兒的。”

她們不動了。

“來,呼兒,小仙子。穿上!”她們的父親大聲說,“跟我到村長家去。”

走到街上,呼兒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哭聲。暮色已經降臨,暮色像潮濕的海綿一樣,把哭聲全吸收進去了,呼兒和跟父親剛走到村長家門口時,暮色又把整個村子吸收盡了。

村長正蹲在門口地上看電視,他家的凳子和椅子都讓那場大水給衝走了。村長看見呼兒就說:“嚄!‘樹姑娘’來啦!”

電視裏在播放一首MTV:

有個小姑娘,

爬在大樹上,

回頭望村莊,

兩眼淚汪汪……

女歌手背後是大水洶湧的畫麵,呼兒正被一位解放軍戰士從樹上抱下來。女歌手深情的歌聲從村長家的屋裏飄出來,像一縷輕柔的炊煙,擴散進幽暗的暮色中。狗狗傾聽著,一絲笑意悄悄浮現在嘴角。

歌曲播送完了,村長說:“這歌實在是好聽,連我們桃渡小學的學生都會唱了。”村長說:“那唱歌的這下得唱出名。”村長說:“狗狗,你是托了呼兒的福了。我說過的吧,生男不一定就比生女強。下次村裏開計劃生育會你得出麵來個現身說法。”

那絲笑意繼續保留在狗狗嘴角。村長似乎這才意識到狗狗一句話也沒說呢,村長就問他:“狗狗,你是有什麼事吧。”

“是的,”狗狗說:“我來交罰款。你沒有忘記吧,我欠村上一萬塊錢的罰款。”

村長好像過了半天才弄清怎麼回事,他看著狗狗。

“這都是一百元一張的大票,”狗狗把一劄錢拿出來,放在村長腳邊的地上。“你點點,整整一百張。”

可是村長還在看他。村長用一根指頭碰著嘴唇。

“你不是在想免了這筆錢吧,”狗狗說,“我看你還是算了吧,這筆錢對我家來說已不算什麼了,到現在還有好心人在給呼兒彙款。”

“狗狗,——福林,”村長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我說免也不管用,還有塔鎮……”

狗狗拉住呼兒的手已經開始離開了。

“福林,再坐一會兒吧,”村長趕忙說,“瞧,呼兒小模小樣的,真是個美人胚子,長大肯定要賽過那歌星。狗狗!”

狗狗父女倆已經消融在街頭的夜色裏了。

從街上回來,狗狗發現家裏很靜,這使狗狗有些失望。“我很高興!”他說了一聲。屋裏沒人,他又說了一聲,“我很高興!”他想喊“翠花”,讓翠花把他的另外兩個女兒叫過來,可又改變了主意。

“坐著,”狗狗搬過一隻板凳,對呼兒說,“坐在這裏,臉朝著門。”

呼兒坐下了。

“這地方是供祖宗牌位的,也是供神的,”狗狗說,停頓了一下,“可今天我供的是我的小乖乖畢呼兒。你是我的小乖乖,是我的小仙子,你讓咱家還上了計劃生育罰款,蓋上了房子,過起了連村長都眼紅的好日子,想你也不會辱沒了這地方。好,坐端正,把右手再舉高些,等我給你作個揖。唉,我該把這根蔫巴的胡蘿卜纓子換掉。”

狗狗轉身向外走,他知道幫助呼兒在大水中逃命的那棵大樹還沒死。大樹就長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他要去那棵樹上摘一根樹枝。

狗狗可不想太馬虎了。

可是他在門口碰見了王秀寶。王秀寶來了一陣子了,他就在門外看著。

“老畢,”王秀寶說,“明天讓畢呼兒上學去吧。她耽擱了兩個月了。”

狗狗皺皺眉頭。“我索性告訴你吧,”狗狗說,“明兒個我不會讓呼兒上學。”

“是不是又有什麼單位要開座談會?”王秀寶著急說,“這種宣傳也不能沒完沒了的,他們也該為呼兒同學想想,呼兒隻是一個孩子。”

狗狗不願理他。“我再告訴你,”狗狗說,“明兒個我們要去北方,還要去南方,去西部,魏團長說,我們還要去外國。”

“魏團長?”王秀寶一愣,“哪個魏團長?是解放軍的吧。”

狗狗鄙夷地笑了一聲。

“你沒聽說過嗎?是咱們市的藝術團。”他說,“他們聘來了一位歌手,剛才我還在村長家的電視裏看見過她呢。那首歌連你教的小學生都會唱了。你想看看我今天跟藝術團簽的合同吧。是他們找的我。”

王秀寶低頭無語。

狗狗向外走。

“老畢!”王秀寶又突然叫道,可他由於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