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最難描畫文人臉――臉譜是角色的寫照,絕不等於演員的全部真實(3 / 3)

臉譜,在戲劇舞台上,主要作用是誇張,惟恐你看不見和看不清,惟恐不能充分完全地表達出人物性格。而在人生看台上,尤其在文人的假麵舞會上,則絕對相反,主要作用卻是在掩飾。生怕你看清看透,生怕你從臉部表情窺見其內心。

臉譜曾經在中國舞台上風行一千多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新興的現代戲劇藝術更崇尚真實自然,臉譜遂成為傳統,成為琉璃廠賣給外國遊客的工藝品,逐漸衰弱,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遺憾。我想,古老藝術的沒落,很大程度上與工業社會的飛速進步有關,定型化、模式化的臉譜表現手段,已不能反映紛繁萬象的現代生活,和複雜多變的人類思維過程。

古代藝術家根據自己的觀察,將人類的麵部表情定型下來,成為京劇和戲曲的臉譜。這些臉譜反映農耕社會中的古人,忠賢奸愚,一目了然,美醜善惡,大致可辨,基本上是那個時代的人物寫照。“五四”以後的藝術家,便沒有這份好運氣了,今人的臉,連造物主都望洋興歎,把握不住,簡直如萬花筒那般,變幻莫測,不知深淺,撲朔迷離,瞬息萬變,拿起一支筆,在臉上便無從下手。有時候,你會啼笑皆非地發現,畫猛虎,為走狗,畫魔鬼,成天使,畫的是西門慶,出來了柳下惠,畫一個王八蛋,竟是位救世主,嗚呼,一張無所適從的臉,哪裏還有個譜呢!

應該說,一個人生活在大千世界之中,隻有一張臉,確實是不行的。

在人類社會中,隻有植物人的臉部表情,才永遠不變,才永遠那副似死又活,似活又死的麵孔,如果我們看到的,全是一張張這樣的臉,那是相當恐怖的事情。正常人惟其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與不同的對象交流時,同一張臉上出現不同的變化,這世界才顯得豐富、複雜、多樣,而有生氣。

但是,臉部表情有變化,是好的,變得太多太快,以致照相機的快門都跟不上,那就不好了。尤其“自傅粉墨”,將真實的、本來的麵孔隱藏起來,則更令人望而生畏。生活在文人這個圈子裏的吾等芸芸眾生,有時,你當真覺得像是參加了一場假麵舞會,有一種目迷五色的錯失感。

於是,我想起法國的都德,他所遭遇的一張揣摸不透的臉。他是寫名篇《最後一課》的,與莫泊桑同為《蒲塘夜話》一個創作集體中的法國作家。1942年太平洋戰爭快要爆發前夕,那時已成“孤島”的上海,學校老師讓學生閱讀這篇作品的時候,是如何燃起我們小孩子的愛國之心。我記住了這位作家,因為我在國家生死存亡的時刻,讀過他的作品,是那樣震撼了我。

他是一個好客的法國作家,俄國作家屠格涅夫,訪問巴黎的時候,曾經是他家的座上客。他們一家人,包括他太太和孩子,都很喜歡屠格涅夫,甚至親切地稱呼為“米加”或者“渥洛卡”什麼的。那時的俄國人,特別是貴族,以說法語為榮——在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開頭幾章裏,你可以一睹莫斯科客廳裏的法語時尚——所以,以吃法式大餐為榮,以穿戴法國衣飾為榮,以時不時地能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散步為榮。屠格涅夫當然與時下口袋裏揣著綠卡的某些中國文人的崇洋媚外,不盡相同,但他喜歡巴黎,喜歡都德和他的一家人,那張臉,是這樣寫著的。

都德把他家的門向這個俄國人打開。作家屠格涅夫也相當敬重這個法國同行,不是文學的緣故,兩個人不可能坐到一張桌子上來,他們互相表示對於對方文學成就的欽敬之意。都德說過:“小時候的我,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我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於外麵的東西可以進去。”屠格涅夫也認為:“準確有力地表現真實,才是作家的最高幸福,即使這真實同他個人的喜愛並不符合。”這兩位現實主義大師,觀點如此接近而又相似,於是,一次又一次地擁抱、親吻,一杯又一杯地斟酒、幹杯。

屠格涅夫後來便常在巴黎了,成了都德一家人的好朋友。都德也為自己家裏,有這樣一位俄國作家而高興,還在他的隨筆《巴黎三十年》裏,講述了他與屠格涅夫的真摯友情和互相傾慕的文字交。後來,屠格涅夫死後,都德無意中,發現屠格涅夫對他文學評價極低,說他是“我們同業中最低能的一個”,於是感到很傷心,那是一張多麼真摯誠實的麵孔啊!

屠格涅夫是偉大的俄國作家,但他的性格,與托爾斯泰差點鬧到要決鬥;他的脾氣,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岡察洛夫、赫爾岑相繼絕交;他的多變,又一個一個地跟這些文學巨人恢複友誼,握手言歡,接著,一言不合,繼續決裂。其種種行止,也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要是那位法國人,了解到俄國人這張誰也說不準的臉譜,也許關起門來,自飲自酌,那快樂恐怕並不比假麵舞會差到哪裏去的。

不過,我們值得額手稱慶的,就是川劇的“變臉”藝術,仍處於知識產權保護階段,尚未到人人都可以拜師求藝的程度。如果哪一天,大家都掌握了頃刻之間紅臉、黑臉、青臉、鬼臉地翻來變去,那文人的假麵舞會,就該比京劇多譜同台的《十八羅漢收大鵬》,還要熱鬧幾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