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並刀昨夜匣中鳴”――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殉國者之一(3 / 3)

現在,回過頭去看明末清初的這一場民族危機,衣冠所係的江南士子,堅決反抗者有之,勉強合作者也有之,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的逃避者則更有之,大體上表現得都很出色。或遁入深山,埋首經史,或閉門索居,潛心學問,或跌宕江湖,放浪形骸;即使忍辱負重,虛與委蛇者,其終極目標,也還是回歸故裏,追求文學。正是這種專心致誌,別無旁騖的努力,才有鍾靈毓秀的文化江南,才有與陳子龍、夏完淳相先後的一大批出類拔萃的文人湧現。

諸如常熟的錢謙益(1580—1664)、吳縣的李玉(1591—1671)、海寧的談遷(1593—1656)、紹興的張岱(1597—?)、諸暨的陳洪綬(1598—1652)、海寧的查繼佐(1601—1676)、宜興的陳貞慧(1604—1656)、蘇州的金聖歎(1608—1661)、太倉的吳偉業(1609—1671)、餘姚的黃宗羲(1610—1695)、如皋的李漁(1611—1679)和冒襄(1611—1693)、昆山的歸莊(1613—1673)和顧炎武(1613—1682)……,在這動蕩不安的年代,在這長江三角洲一帶,紛紛展現出非凡才華,這決非上帝的慷慨,而是時代的賜予了。

看起來,大時代出大作家,平庸的時代出平庸的作家,戰鬥的年代出戰鬥的作家,那麼,墮落的時代,自然也就隻能出墮落的作家。也許文學這東西,生於憂患,死於佚樂?太快樂,活得太自在,一天到晚,忙於數鈔票,摟美人,一年到頭,忙於抖烏紗,乘駿馬,即使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大師,屁股粘不住座椅,大概也就寫不出什麼精彩的作品。

所以,曆史上那些承平日久,享樂成風,人心浮靡,競逐奢華的朝代,幾乎不出文學大師。惟一的例外,明代嘉靖、萬曆年間,蹦出一部《金瓶梅》來,似是偶然,某種程度上也是必然,因為在中國文學史上,誰也比不上明代中葉以後的文人,所擁有的狎妓放蕩、青樓縱淫、金蓮伴酒、纏綿性病的風流了。

性文學從來就是性放縱的副產品。

你能指望吃花酒,打茶圍,熱衷尋花問柳,精通房中之術的文人學士,寫出多麼有分量的作品麼?同樣,你能要求看毛片,點小姐,耽溺褲襠文學,言必臍下三寸的當代才子,寫出具有憂患意識的不朽篇章麼?由於太快活而帶來的文學衰勢,也真是令人無可奈何。

因此,談到中國文學的發展,某個時期,物欲的腐蝕,對於文人創作的扼殺作用,遠勝於政治上的高壓統治。後者如梳,再嚴密的意識形態控製,也會有縫隙;前者如篦,無孔不入,無懈可擊,無處可躲,無計可施,隻好對趙公元帥俯首聽命。所以,文網密織、動輒獲咎的康雍乾三朝,仍有一部《紅樓夢》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仍有一位魯迅先生在;在故國黍離、社稷崩摧的明末清初,江南一帶仍有群星璀璨的文學局麵在,就是這個道理了。“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毛澤東的這句名言,是說物質貧乏的時候,需要精神,其實,物質富裕,同樣也需要精神。

正是這種精神,被清人沈德潛、周準褒譽為“十五從軍,十七授命,生為才人,死為鬼雄,詩格亦高古無匹”的夏完淳,在塘河一處河汊的蘆葦蕩裏,凝視黑暗的遠方,努力諦聽著槳聲櫓音,摩拳擦掌,準備營救他的恩師。

稍後,這個年輕人,也被清廷逮捕押往南京,處死之前,他在獄中與其嶽父的一席談話驚天動地:“當日者,公與督師陳公子龍及完淳三人,同時歃血,上啟國主,為江南舉義之倡,江南人莫不踴躍。今與公慷慨同死,以見陳公於地下,豈不亦奇偉大丈夫乎哉!”從這篇絕命辭中,可見他對於陳子龍的忠忱,他如果不率部埋伏,伺機劫船,倒是不可思議了。因為,無論陳,還是夏,他們都是不易降服,不肯認輸的硬骨頭。絕不能以我們常見的那些鼻涕蟲來衡量的。

通常情況下,就多數文人而言,在板子還未揮舞之前,骨頭就先酥軟得像大麻花。“文革”期間,對知識分子常用“打倒”的說法,其實沒有一個是被人打倒的,都是不打自倒,還未動手,早嚇出尿來,濕褲子一大攤了。

不過,也有個別的,不聽邪的,軟硬不吃的,死活不買賬的,頂讓“打倒者”頭疼的硬骨頭。在古人中,或許比例還要高一點。因此,如陳子龍這樣的勇敢者,很難想象如《明史》所寫的那樣輕鬆,一個要犯會由他從容“乘間投水死”?那自然是屁話了。

應該是一場絕望的夜戰,一場劫法場的混戰,一場明顯是寡不敵眾的殊死戰,一場以為打它個措手不及,誰知早有防備的交手戰。手起刀落,血肉橫飛,船頭船尾,廝殺不已。從船艙裏縱身而出的陳子龍,手鐐腳銬,在艙板上走不脫,逃不掉,隻好以頭顱和身體參與戰鬥。在血光刀影中,那兩個戈什哈,終於明白自己的使命,為了剛坐穩的大清王朝,寧可與虎同死,也不能放虎歸山。於是,奔上去,扭抱住這個碩偉的、壯實的、咆哮著的、威武無比的陳子龍,跳進塘河。

我想陳在落水之前,會對夏完淳大叫一聲“撤”的,然而,撲通一聲,這位晚明詩壇的終結者,也不知他的弟子會不會聽到,一邊掙紮著,一邊沉沒著,手腳捆住的他,最終,飲恨而亡。

從此,這一河碧水,便與這位文人殉國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陳子龍,這位如同出鞘並刀,鋒芒銳利,永不卷刃,無畏無懼,擎天托地的文人,對於需要一點精神的中國文壇而言,這個名字,是應該牢牢記住的。

看來,他拙於炒作,默守古風,埋頭寫作,不事推銷,是可以肯定的了。也許,他還保持著中國文人的那一點最可貴的清高品質;也許,他還相信“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的無須張揚的做人準則;也許,他對商品經濟的運作過程相當陌生,沒有強烈的拜金主義;也許,他隻想當文學家,而不想當文學活動家,懶得去張羅那些外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