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見今日之域內,文壇上那些個大小圈子裏的爺兒們,娘兒們,哥兒們,姐兒們,與圈子外寫作的普通人,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現狀嗎?
所以,明之亡,努爾哈赤、皇太極之入侵,李自成、張獻忠之犯闕,固然是主要敗因,但朝廷中你搞我、我搞你的黨爭,置危如累卵的國家命運於不顧,一定要爭出是非,定下高低,幹掉別人,自立為尊,亦為一大敗因。這種黨爭的內耗,弄得崇禎為帝十七年,換了五十位宰相,成為曆史的一個大笑話。一直到朱由檢景山上吊,這種黨爭又在南明弘光政權中延續下來。於是,阮大铖從南京近郊的牛首山,坐著馬車,帶著戲班,堂而皇之地進城了。
這使我想起一部老電影裏的一句道白:“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有時候,我們時常會埋怨,老天不長眼,為什麼小人總能得誌,而君子常常倒黴?因為,凡君子,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而小人,絕對認為這個世界是險象叢生的。所以,孔夫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表明這兩種人心境的截然不同。坦蕩者不會全天候地關注身邊四周的動靜,而戚戚者卻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睜著警惕的眼睛,窺測方向,掌握時機,隨時準備隱遁,隨時打算進襲。阮大铖的“猾賊機敏”比那些“紅衛兵”們要強得多多,還在他被黃宗羲等人,當作茶餘飯後的下酒小菜時,崇禎十四年,在他聞知周延儒複為首輔後,急忙要求他給自己平反,重出江湖“輦金錢要之維揚,求湔濯”,對這個績優股,進行遠期投資。
不知得到多少好處的周延儒,情不可卻,當然想幫忙,然而,幫不上忙。“延儒曰:‘吾此行,謬為東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瑤草何如?’瑤草,士英別字也,延儒許之。”(《明史》)
這就是小人的機敏靈活,我不能上,我的朋友上。我的朋友上,其實也就等於我上。果然,鳳陽總督出缺,馬士英被委任。隨後,李自成攻進北京,朱由檢自縊身亡,事態遽變,在南都,握有軍權的馬士英,和一肚子壞水的阮大铖合謀,排擠史可法,擁立福王,是為南明弘光政權。
由於翊戴有功,阮大铖甚至當上了兵部尚書。最滑稽的,老東林黨人錢謙益,也耐不住寂寞,巴結阮大胡子來了。早些年,他連正眼都不瞧這個敗類的。現在,他和他的新太太柳如是,從常熟趕來湊熱鬧,以求分一杯羹。這位風流女子,白衣白馬,在下關,先慰問阮的江防部隊,當了一回勞軍女郎;然後,又移蓮步,阮府赴宴,坐在髯翁身邊,頻頻勸酒,嗲態百出。
我估計,盲翁陳寅恪,作《柳如是傳》,寫到這裏,肯定心裏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同樣,複社的“紅衛兵”們,眼看著石頭城上烏雲密布起來,也是想笑都笑不起來了。
前麵說過,小人之不可得罪,就因為有小人得誌的這一天,一旦得了誌,他是要秋後算賬的,凡開罪於他者,都會加倍地遭到報複。現在,輪到他笑了,那可是魔鬼的笑,劊子手的笑,決不心慈手軟、開刀問斬的笑。
阮大铖先將大字報的力主者周鑣,投刑部獄殺害,然後下令逮捕複社的吳應箕、黃宗羲、陳貞慧、侯方域等人。這還不夠,難解他心頭之恨,擴而大之,“士大夫及七郡清流,如黃道周、楊廷麟、劉宗周、顧杲等七十二人皆不免,於是,緹騎遍七郡矣”。(朱一是《周雷賜死始末》)
這期間,那些跟阮大铖來不來的複社名流,陳貞慧捕入錦衣衛,差一點被整死;侯方域逃得快,沒有落入阮的魔掌;沈士柱、吳次尾隱名埋姓,躲到外縣;黃宗羲跑到餘姚,入山抗清;冒襄遁回老家如皋,在水繪園一聲不作……倘不是清軍迅速南下,揮師江浙,弘光帝成了俘虜,阮大铖繼續得誌下去,還不知有多少人頭落地?
[滴溜子]祿山的,祿山的,潼關直犯。哥舒翰,哥舒翰,全軍奔散,大駕去長安西畔,傳聞凝碧池,胡奴開宴。趁此悄地更衣,奔從雕輦。
[尾聲]朝冠脫卻,輕裘換,將紫綬身中密綰,說不盡的家常憑伊自管看。
扈駕西巡何日還,不堪烽火滿長安。
出門哪敢高聲哭,多少胡兒勒馬看!(第二十一出《扈奔》)
《燕子箋》中,公元6世紀胡人殺進長安的情景,到了公元1644年,竟原樣不差地出現在阮大铖的眼前。不過,那是胡人,這是清兵,那是長安,這是金陵。在戲文裏,他使劇中人酈尚書扈駕出奔,忠心耿耿,矢誌不渝;在現實中,這位先事閹黨,感覺臭得不夠,再投清廷,以求臭上加臭的阮大铖,很快就變節投降,像當年漢奸為日本鬼子帶路掃蕩那樣,薙發蓄辮,胡服左衽,從清軍攻仙霞關,自告奮勇,作馬前卒,走在最前麵。
他沒想到,在山高路陡的峰巔,不小心碰到一塊石頭,像是擋住他腳步,不讓他往前走,絆了一跤,立即仆倒在地,此人遂像一攤牛糞似的再也站不起來。
於是,這個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敗類,結束了他卑鄙無恥的一生。
他死了,不等於中國文壇再也不會有類似人物出現,不過,能寫出《燕子箋》優美文字如阮大铖者,恐怕再也不會有了。也許因為他這樣一個為人為文,反差極大的先例在,所以,對時下的一些作品不怎麼樣,而人品更不怎麼樣的同行,混跡文壇,洋洋得意,名利場中,狗屁搗灶,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因為,這幫小玩鬧,縱使蹦,又能蹦多高?縱使跳,又能跳多久?隨他去罷!賊就是賊,一定要把賊當神仙供,“天地君親師”後加上這個賊,香火供奉,那是個人自由;但不許別人講這個賊的一句壞話,那就是霸道了。孔夫子早就說過的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總不能因時代“進化”,思想“解放”,到了對漢奸、賣國賊,人人必得“捧”之的地步吧?
貳臣,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就夠可恥的了,漢奸,比貳臣更遭人唾棄,更讓人痛恨。因為貳臣隻是叩了上一朝皇帝的頭後,轉過臉來又向下一朝皇帝山呼萬歲而已。雖然這種迅速的轉變,很不要臉,起勁地向新主子獻媚,令人惡心,但在罪惡的層次上,比起當東洋或西洋的哈巴狗之流,或許要有差別一些。因為,貳臣過了幾朝幾代以後,醜惡的色彩相對淡化,而中國人對認賊作父的漢奸,是永遠也無法寬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