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竟沒有估計到,你過去鈐製他的壓力愈大,他後來反彈你的抗力也愈高。一旦得手,不狠狠地往死裏收拾才怪?《實錄》說張“威權震主,禍蔭驂乘”,海瑞說張“居正工於謀國,拙於謀身”,都有為他惋惜之意,認為他這樣具有高智商的政治家,應該懂得最起碼的機變韜晦之道。人走茶涼,當是不可避免,但死無葬身之地,險幾拋屍棄骨,就得怪張居正太相信自己的強,而太藐視別人的弱。
強人會弱,弱人會強,這也是大多數強人得意時常常失算的一點。
張居正的全部不幸,是碰上了不成器的萬曆,這個精神忭急,性格偏執,缺乏自律能力,心理素質不算健全的青年人,做好事,未必能做好,做壞事,卻絕對能做壞。諸葛亮比他幸運,雖然阿鬥同樣不成器,但後主懦弱,始終不敢對相父說不。張居正輔佐的朱翊鈞,卻是一個翻臉不認賬的小人。你在,我怕你,你不在了,我還用怕你?再說,馮保給外放了,太後也交權了。一拍禦案,統統都是張居正的錯,又能奈我何?
魯迅與曹聚仁的通信中,感慨過“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清人趙翼在《二十二史劄記》中,也論述過“蓋明祖一人,聖賢豪傑盜賊之性,實兼而有之者也。”這就是說,“聖賢豪傑”與無恥、無賴、無所不用其極的“盜賊之性”,同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可能的。
我懷疑明代諸帝的這種無賴基因,是不是從開國皇帝朱元璋承襲下來的?一上台還透著幾分英明,幾分正確,但都堅持不多時日,便一百八十度地走向倒行逆施的反麵。這個埋葬在定陵裏的據說腿有點短的家夥,也逃脫不掉明代皇帝的通病。
你活著的時候,他忌憚你,一口一聲“張老先生”,循規蹈矩,知書識理,你以為替大明王朝,輔佐出一位中興之主。事實不然,你一旦閉上眼睛,你樹了無數的敵,就要跟你算賬,其中最可怕者,恰恰是昨天的有為青年,今天的無賴帝王。
無賴行徑,成為一個統治者的主流,治國就是一場胡作非為的遊戲。
張居正死的當年,朱翊鈞自毀長城,將薊鎮總兵官戚繼光調往廣東。張居正死的次年,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各部,崛起關外。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清盛明衰的前奏曲。一個政權,旺盛是需要水滴石穿的努力,衰敗卻常常是轉瞬間事。特別是他搞掉張居正後的數十年間,瘋狂搜括,拚命聚斂,以致民亂迭起,蔓延全國,成不可收拾之勢。
明亡禍根,緣起多端,但總結起來,無非,一,內亂,二,外患。這一切,都始自於朱翊鈞這個無賴。曆史是無法假設的,若以上表所顯示的國家財政收入進展態勢,如果張居正的改革,不因其死而止,不因萬曆的感情用事而廢,不因繼其任者避事趨時而停頓;蕭規曹從,堅持改革,明王朝的氣數,不至於那麼快就完蛋的。
因為中國為農業大國,農業為國之命脈,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農業的生產周期短,以年計,隻要有休養生息、恤民安農的政策,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年景,用不了數年功夫,國家就會富足起來。更可貴的,是中國人所具有的耐受精神,乃漢民族綿亙五千年的最大支撐力。哪怕命懸一絲,稍有紓解,立能生聚出複興的活力。也隻不過經張居正十年努力,太倉存帑積至四百萬兩,國庫之充盈,國力之雄厚,為明曆朝之最。《明史》說:“神宗衝齡踐祚,江陵秉政,綜核名實,國勢幾於富強。”這當然是張居正的改革奇跡,也是中國人一旦有了正確指引,民族精神就必能煥發的結果。
據陳登原《國史舊聞》,載林潞(此人約與方苞同時)的《江陵救時之相論》,竭力讚許這位改革家:“江陵官翰苑日,即已誌在公輔,戶口阨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一一條列,一旦柄國,輔十齡天子,措意邊防,綢繆牖戶。故能奠安中夏,垂及十年,至江陵歿,蓋猶享其餘威,以固吾圉者,又十年也。”
從太倉銀庫歲入銀兩統計,也確實證實,即使在其死後,張居正的改革,還讓朱翊鈞當了多年太平天子:
朱翊鈞統治的四十八年間,張居正輔佐的前十年,有聲有色。此後的三十八年,這位皇帝漸漸與其祖父嘉靖一樣頹唐庸惰,無所作為,“因循牽製,晏處深宮,綱紀廢弛,君臣否隔”,“以至人主蓄疑,賢奸雜用,潰敗決裂,不可振救”。每況愈下,直到不可救藥。(據《明史》)
神宗以後,敗亡加劇,光宗在位一年,色癆而亡,熹宗在位七年,政由魏、客,思宗在位十七年,換五十相,明末的這些不成材的皇帝,不亡何待?所以,萬曆死後第25年,大明王朝也就國將不國了。他的孫子朱由檢,被逼到景山上,那棵在文革期間鋸斷的歪脖樹,見證了朱明王朝的終結。
所以,《明史》對這位昏君,有一句精彩的結論:“明亡實亡於神宗,豈不諒歟!”其實,明代的亡國之兆,張居正一死,就出現了。
張居正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政治強人,因為事實上隻有他孤家寡人一個,以君臨天下的態勢,沒有同誌,沒有智囊,沒有襄助,沒有可依賴的班子,沒有可使用的人馬,甚至沒有一個得心應手的秘書,隻用了短短十年功夫,把整個中國倒騰一個夠,實現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圖。這種孜孜不息,挺然為之,披荊斬棘,殺出一條生路來的精神,是非常值得後人欽敬的。
但是,封建社會已經到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沒落晚期,不論什麼樣的改革和改良,都不可能取得成功,腐朽的製度如下墜的物體,隻能加速度地滑落,而非人力所能逆轉,這也是舊中國徒勞的改良主義者,最後逃脫不了失敗的根本原因。
不過,就張居正的改革而言,其傑出的曆史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但肯定的同時,他的驕奢淫逸,恣情聲色,刻薄寡恩,跋扈操切,也是後來人對其持保留看法的地方。清《四庫總目》收其《張太嶽集》,提要評論他曰:“神宗之初,居正獨掌國柄,後人毀譽不一,迄無定評。要其振作有為之功,與其威福自擅之罪,兩俱不能相掩。”
對這樣一位複雜的曆史人物,這樣一位生前享盡榮華,死後慘遭清算的改革者,個人的是和非,還可以千古議論下去,張居正在曆史上給我們的啟示,便是這種對於改革的認知,這是他的永遠的價值所在。
從張居正的實踐中,我們知道,中國需要改革,如大旱之望雲霓,中國可以改革,如春風之德蕙草。舊時的中國是這樣,新興的中國更是這樣。
改革,中國的希望,這就是結論。
現在,除中國文學史家、中國戲曲史家外,絕大多數讀者,已經不大關注明代那位劇作家屠隆了。他是誰?他寫過些什麼?他的傳奇戲劇有些什麼影響和價值?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但他與明代中後期的熾烈淫風,與隨之催生的文學濁流,那種互依共存的關係,倒是值得後人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