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辦法,在嚐試中成長,走一點彎路,在探索中超越,碰幾個釘子,事屬正常。怕就怕有的人一輩子也不出葉甫圖申科所說的麻疹,總不斷地“克隆”著牙牙學語、露出小雞雞拍照時的自己,那才叫人惡心。
“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便是陸遊渡過那條淺水,登上彼岸,見到更廣闊境界時的體會了。正是這個“悟”字,陸遊從徒有虛名的詩人,成為在文學史上站住腳根的大師。1192年,陸遊六十七歲時,有一首《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的長詩,談及他進入中年以後,在創作上的這種頓悟:“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劍南詩稿》卷二十五)應該說是這位大師對後來人推心置腹之談。
無論如何,花花哨哨的絢麗,些許聰明的精致,魔方組合的巧變,精雕細琢的膚淺,終究不是擁有強大文學生命力的載體,而以此僥幸獲得的聲名,對覺悟了的陸遊來說,難免麵有“慚色”。他明白了,隻有走出創作早期的“藻繪”局麵,才能得窺宏大堂奧的文學深境。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湧現一批中青年作家,在沒有色彩的寂寥天空裏,他們所製造出來的“藻繪”文字,的確產生過一陣炫目的效果。可是,時間能使黃金氧化退色,何況這些浮華的背後所露出的淺薄,平泛的背後所顯出的空洞,而花架子的背後那來路不明的二手貨嫌疑,如此銀樣鑞槍頭的應景應時之作,就更經不起歲月的考驗。
最近,我的一位年輕朋友言及,他為一家出版社,編一部精品中短篇小說選,通讀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諸家名作之後,不禁頹然喪氣,扼腕歎息。倒不是這些作品不可選、不足選,因為再不濟的作品,也會依附大曆史的背景,得到一點史證的價值而存活下來。但我的朋友覺得痛心的,這些作家並非如當時所期待的“龍非池中物”,從此飛躍出一番新天地,而說句不敬的話,基本上屬於池塘裏的泥鰍,十幾年過去,仍是“翻不出大浪”的凡庸之輩。
半百年紀,胡子一把,還在玩不倫不類的文學實驗。這種掙紮,充其量,有點悲壯,更多的,是悲苦。肩扛著一份虛名,背馱著一份期待,那也是沒有什麼詩外功夫的作家詩人,不勝其負擔的。
我告訴他,豈止這些年輕同行如此這般呢?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老家夥,如我輩者,又何嚐不同樣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呢?那些認為天降大任於斯人者,不還在跟頭把式,汗流浹背,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發誓要為書架增添若幹沒有什麼文學價值的重量麼?其執著,令人欽佩,其勞動,令人尊重。可是,文學史,從來不相信作家的悲情,更相信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實力。
讀了陸遊的《示子遹》,我懂得,沒有一個作家不想攪起驚濤駭浪,隻是他缺乏翻江倒海的力氣罷了。為什麼沒有力氣,很簡單,因為不擁有陸遊所說的詩外功夫。從下麵這張陸遊的履曆表,便大致了解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我們,為什麼隻配在池塘裏攪渾水了。
相比於這份履曆表中的主人公,那經曆之起伏跌宕,閱曆之豐富贍博,家學之源遠流長,識悟之深透切骨,乃至於那飛揚肆張的激情,狷介特立的個性,倜儻風流的浪漫,安貧守窮的磨難,以及誌在複國,誌在抗戰,誌在還我大好河山,一生憂國憂民的奮鬥史,這其中,還包括他的二萬首詩詞的創作實踐,像我等當過幾年“右派”,幹過幾年“知青”,這點子小本錢,要想做出驚天動地的大文章,大概也難。
何況我們大家普遍地缺乏才氣,缺乏學養呢?
說一千道一萬,任何假招子,任何小聰明,任何華而不實,任何僥幸獲得一時之名,一時之利,一時之獎,一時之譽,一時之風光,一時之大出風頭的作家和作品,靠炒出來的聲名,注定是短命的。隻有像陸遊這一生,憑實打實的,硬碰硬的,浸潤於心靈,注入於精神,熔化於血肉,鍛鑄於感情之中的詩外功夫,才是中國作家、中國文學得以安身立命的所在。
一部中國文學史證明,這是中國作家的強項。文學雖是世界的共同語言,但每個國家,每個民族,終究有其與別的國家,別的民族異同的地方,這就是陸遊所說的“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這才是中國作家值得下氣力的地方。如果丟了這個命根子,長此以往,久而久之,淨玩花活,全賴炒作,中國文學也許真的會成為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這位集偽君子,假道學,正經麵孔,花花腸子於一身的朱晦庵,在思想領域中所起到的長期的消極作用,是為害甚廣,流毒甚遠的。清初思想家顏元對他的批判,有過一針見血的說法:“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朱子語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