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王衍與上述諸君不同的,他是個大牌人物,他是個不甘寂寞、不易滿足的大玩家,玩名士,玩麈尾,玩清談,玩黃老的同時,他一刻也不閑地玩烏紗,玩權術,玩政治,玩官場。
所以,此公可是大錯而特錯了。
一個人,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最好做什麼,最好不做什麼,是要有最起碼的自知之明。最好在磅秤上約約自己,毛重多少,淨重多少,去皮以後,減去蝕耗,知道幾斤幾兩的實數,在哪個量級,做多大事情,這才心裏有數。
為文,就老老實實爬格子,為官,就兢兢業業等因奉此,為車夫,就規規矩矩遵守交通規則,為小蘿卜頭,就永遠看著上司的眼色行事。王衍,奢談黃老,天花亂墜,是他的強項,當官做吏,率兵打仗,是他的軟肋。黃老這一套,練練嘴皮子是可以的,指著治國平天下,就非壞事不可。
後來,我也悟過來了,凡文人,一旦弄不出文,或弄不好文,就隻有染指權力一途。因為當這個長,當那個長,是無師自通的行業,用不著什麼正經學問。老實說,除了未莊的阿Q先生,誰不會將圈畫得很圓?但是,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權力對文人來說,永遠是一杯鴆酒,是絕對飲不得的。
我們可以為他設想,若是搖麈尾,尚清談,好黃老,崇虛無,做一位名士班頭,貴族領袖,情場魁首,風流太歲,在洛陽城裏,他應該是天字第一號快活之人。
“寧馨兒”就倒黴在不識數上麵了。這個王衍,據《晉書》:“泰始八年(272),故尚書盧欽舉(衍)為遼東太守,不就。”因為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那時還算是有點清醒。後來,就一直浮沉官場,雖然也有兩次辭官之舉,永康元年(300),“趙王倫篡位,衍陽狂斫婢以自免”。次年,“齊王冏有匡複之功,而專權自恣,衍以病去官”。實際上,人去心留,並未完全跳出政治漩渦,知識分子待價而沽的心態,加之人捧自抬,相信自己果然是既寧且馨的超重量級人物,就更下不了狠心與權力場徹底決裂。
於是,八王之亂以後,死的死了,亡的亡了,他一步步從尚書仆射,領吏部,拜尚書令,到司空,司徒,成了“居宰輔之重”的政界一把手,又從都督征討諸軍事,持節,假黃鉞,以太尉為太傅軍司,成了“眾共推為元帥”的軍界一把手,這位空手道竟混到亦文亦武,亦政亦軍的領袖地步,他自己也覺得有點犯暈,尤其司馬越病死以後,他手裏的白玉柄麈尾,也耍得不那麼利落了。
現在,大玩家攀登到權力的頂峰,得到了一切,但是,他生命也到了終點。
因為,他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在北疆邊外崛起的遊牧部落首領石勒,這位一直覬覦中原的匈奴後代,乘虛而入,緊追著拋開洛陽南逃的晉軍主力不放,而王衍,恰巧是這支部隊的總司令。當石勒還是十四歲的部落小卒時,大概在洛陽上東門,擺過地攤,販過牛羊,那高亢的叫賣之聲,曾經吸引了路過那兒的王衍,算是有過一麵之交。現在,王衍統率的部隊到達河南郫城,卻落入石勒大股騎兵的包圍之中,不經一戰,全軍潰敗,從前的大老爺,現在的階下囚,而過去的小盲流,卻是能決定他生死的閻羅王。
這一次見麵,有點滑稽,如同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那位紅軍戰士,進了冬宮,看見騎著高頭大馬的沙皇將軍,來不及舉手敬禮一樣,石勒認出俘虜隊裏的王衍,想起當年上東門擺攤的經曆,不覺自慚形穢,竟連忙趨前致意,“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勒甚悅之,與語移日。”
王衍終究是徒有外表,而絕無人格力量的文人,為了苟且求生,一方麵推卸自己的責任,說自己不過是個大玩家,不問政治;一方麵無恥地向那個胡服左衽,說不定腦袋上留一撮毛的胡人首領獻媚,要他稱尊號,做皇帝,跟他做起政治交易。
石勒對這個handsome的男人,一是折服他的口齒,二是欣賞他的儀態,三是他內心深處對於中原文化的景慕,才有這次坐下來交談的可能。想不到此公如此表裏不一,整個一個奸佞之徒,聽到這裏,不由得勃然大怒:“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以上均見《晉書》)
的確,有那麼一刹那間,石勒猶豫過,對這位中朝衣冠的代表人物,怎麼處置,曾問過手下人:“當可活否?”然而,當他聽到這位知識分子的話語,心靈之中,竟是如此漆黑一團,竟是如此卑鄙齷齪時,他覺得麵前這個中原文人,盡管非常handsome,活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多餘的了。
於是,呼左右挾出,關在一間土屋裏。不是將他殺死,而是半夜裏派士兵將四堵牆推倒,將他壓死在裏麵,給這位“寧馨兒”保留一具完整的屍體。
這條來自北方的狼,想不到倒是一個藝術上的完美主義者。“寧馨兒”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名和實,表和裏,外麵看得見的東西,和內裏看不見的東西,誇張虛浮哄抬起來的聲名,和實實在在的學問才華,並不總是那麼一致的。有這點清醒認識,無論看人,還是待己,能夠一分為二,能夠實事求是,也許不無裨益。
如今,不是沒有瀟灑的文人,也不是沒有文人的瀟灑故事,隻是稱得上為文人的今人,很遺憾,無論學養、教養、素養、修養,這四養,實事求是地講,較之古之文人要差一點(有的,恐怕還不止一點)。因而,即使瀟灑,也難免捉襟見肘,進退失據;縱有風雅,弄不好也會水襠尿褲,令人氣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