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五年(1082),蘇軾又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這是繼“雪泥鴻爪”之後,蘇軾又一次以鴻雁形象來寄托人生感悟。“人似秋鴻”的比喻透露出詩人有感於時光易逝、世事變遷的苦悶心境。“事如春夢”無疑表現了詩人超然的心境。“烏台詩案”雖已成為往事,但其對詩人的沉重打擊是難以泯滅的。“事無春夢了無痕”這種淡漠心態,無論積極還是消極,或許都可以作為詩人忘掉舊事、直麵人生的一種生活方式。
作者不僅在詩中以飛鴻自喻,元豐六年(1083),蘇軾作《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一詞,仍以孤鴻為喻:“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上闋的幽人就是指蘇軾自己,以孤鴻影比喻自己孤單寂寞的心跡。下闋承接上闋,說孤鴻的驚恐不定、心懷忌憚,揀盡寒枝,終不肯棲息,隻有歸棲於荒涼、寒冷的沙洲。蘇軾借此孤鴻意象來傳達自己貶謫黃州時“幽約怨悱不能自言”的心情,強烈表現出詩人主體意識與主觀能動性的萌動。“揀盡寒枝不肯棲”可見作者對客觀環境的自主選擇,詩人以孤鴻為喻,也表示了他高潔自賞,不與世俗同流又積極入世的生活態度。至其晚年,在《次韻法芝舉舊詩一首》中,有“春來何處不飛鴻”之句,詩人似乎達到了心境空明、與世無爭、處之泰然的境界。從上麵一係列的“孤鴻”意象中,我們可以察見蘇軾對人生思考的變化過程,對人生命運的偶然性與飄忽空幻之感的無可奈何。
第二,“西湖定評”之喻。神宗熙寧四年(1071),蘇軾出任杭州通判。此時,詩人創作熱情極度高漲,作品中不乏讚美杭州麗景的優美詩篇,詩中之比喻更是神思奇想,新鮮貼切。詩人運用奇辭,花樣翻新,眩人耳目。如《飲湖上初晴後雨》:“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是蘇軾的一個廣為傳誦的比喻,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詩人生發奇思,把西湖比做春秋時越國美女——西施,實屬靈妙。西施的美貌無人見過,西湖與西子不僅在名字上共有一個“西”字,在詩人的想象中,二者在美妙的神韻上也有著天然的相似之處。美麗的西子無論“淡妝”還是“濃抹”都絲毫掩蓋不了她與生俱來的婀娜多姿,而西湖美景“晴方好”、“雨亦奇”,總令人美不勝收。這樣的比喻是詩人妙手偶得的取神之喻,詩思偶成的神來之筆。蘇軾本人對這一比喻也很得意,在詩中多次使用。例如《次韻劉景文登介亭》中“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前韻答馬忠玉》中“隻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兼容”;《再次韻麟新開西湖》中“西湖雖小亦西子”等。這一比喻“逐成為西湖定評”。從此,西湖便有了“西子湖”的別稱。再如《望海樓晚景》:“橫風吹雨人樓斜,壯觀應須好句誇。西過湖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蘇詩比喻豐富多樣,比喻的角度也不盡相同。與上一首相比,同是描繪杭州的瑰麗景色,“欲把西湖比西子”顯得溫文爾雅,自然天成,而“電光時掣紫金蛇”則是水到渠成,驚心動魄,歎為觀止。
第三,善用博喻。蘇軾不僅可以由敏銳、跳躍的詩思生發出出奇不意的比喻,而且比喻貼近客觀生活,富有旨趣,具有了動態的審美觀照,其精辟的博喻曆來被人們津津樂道。例如《百步洪》其一:“長洪鬥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這是蘇軾最享盛譽的傑作之一,“有如”之後連用“狡兔疾走”、“鷹隼猛落”、“駿馬下坡”、“斷弦離柱”、“飛箭脫手”、“飛電過隙”、“荷珠跳躍”七個比喻來形容急湍洪流的迅猛壯觀之勢,再加上第一句中的“投梭”共八個比喻,可謂筆酣墨飽,酣暢淋漓。這種手法稱之為“博喻”。將博喻的藝術手法大量引入詩中,是唐代韓愈之首創,到蘇軾這一手法得到充分發揮。這樣的比喻手法一氣嗬成,淋漓盡致。詩的優美與文的流暢兼而有之,比喻本身的雄偉氣魄已完全超出了所要描繪的對象,也充分顯示了蘇詩豪邁奔放的風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