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浪漫裏的人生(2 / 2)

詩酒因緣,眾所周知,是中國文學史中非常重要、非常廣泛、非常久遠的精神文化現象,韓愈稱之為“文字飲”。李白代表盛唐風采,從詩酒因緣中創造出一種非常獨特的醉態詩學思維方式。在這方麵,他自然受過孔融、曹植、阮籍、陶淵明、賀知章、孟浩然的影響。但在更深刻的意義上說,這是李白的原創,具有李白的專利權。“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嗜酒如命,但《詠懷詩》八十二首,僅一首言酒:“對酒不能言,淒愴懷酸辛”。因此醉態僅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而非詩學思維方式。陶淵明把酒向詩學思維推進了一步,他述酒之詩甚多,但由於性情高逸恬淡,往往在吟詠酒中“深味”之時,以明淨之心感悟和思考著生命哲學,未能潛入醉態狂幻的詩學思維方式的深處。如他的《飲酒》詩之十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從阮籍的“對酒不能言”到陶淵明的“欲辨已忘言”,從其中一“不能”、一“忘”來看,醉態隻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精神方式,還不是他們的詩學思維方式。李白把醉態作為詩學思維方式則有了實質性的、原創性的進展。杜甫《飲中八仙歌》(同上)說:“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簡直是把李白作為“詩酒謫仙人”來描繪,鬥酒詩百篇成了他醉態思維方式的概括性說明。這也就像王羲之也飲酒,我們在他的《蘭亭序》書法中發現不了多少酒氣,而到“張旭三杯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煙”,到了“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的時候,已是滿紙醉態淋漓了。把醉態融於筆墨,乃是盛唐人的一大創造,是盛唐氣象的重要體現。

沒有醉態思維,是很難寫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這樣的句子,一句把時空拓展到黃河、天上、大海,一句把時間凝縮到一朝一暮。沒有醉態思維,也很難寫出“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樣的句子,用散文寫法,“昨天不可留”就足矣,不可留當然是“棄我去者”,昨日又何必加上“之日”;“今日多煩憂”就足矣,多煩憂當然是“亂我心者”,今日再加上“之日”,也打破常規。接下來的“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一是仰視青天,一是俯視流水,俯仰之間出入於人心和天地。毫不誇張地說,這些詩句都屬於全人類詩歌中最有才華、最為美妙的句子。這就是醉態煥發出浪漫詩人自由創造潛力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