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記事以來讀書習字就從沒讓人失望過,但他隱約明白,就算自己真做了什麼錯事,他們也一定會毫無保留地原諒他,卻並不是單純的那種親人的寬容。而隨著年紀的增長,他逐漸明白其中的一些原因。
妹妹滿月那天宮裏十分熱鬧,上上下下都在為皇帝第一個公主的滿月宴忙碌。這個時候當初的小猴子已經完全擺脫了皺巴巴的模樣,小小一張臉粉妝玉琢,眉目之間依稀看得出母親的影子,眾人紛紛誇讚用不了多久就會長成個漂亮的小姑娘。
在此之前他還偷偷叫過她小猴子,現在看到這張臉再也叫不出那個綽號了,這時他才想起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流華,流華公主。
整個晚上他都黏在小流華旁邊跟她說話,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就將自己記得的瑣事一股腦的倒出來,包括給他授課的太傅太羅嗦,一句話總是重複很多遍,而他依舊會如第一次聽到那樣認真,不會皺一下眉頭,還有母妃對著他的時候會不經意地發呆,常常一呆就是幾個時辰沒反應,他在想她是不是在懷念某個人,而那個人他想絕對不會是父皇……
他說的時候流華就躺在床上朝他眨眼睛,時不時揮揮胳膊蹬蹬小腿,或者哼哼唧唧幾聲表示在聽,一來一往,十分默契,最後講著講著就感到困頓起來,不知不覺趴在床邊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有人進來把他抱到床上和流華睡在一起,輕輕蓋上被子,在下巴上掖了掖。那個人身上的氣味十分好聞,好像是母後的。不由暗自歡喜,就算有了妹妹,母後還是一樣在意他,依舊閉著眼睛沒動。
“睿兒怎麼睡到這裏來了,剛才緋雲還四處找他。”是父皇的聲音,大概兩人剛從滿月宴上回來。
“就讓他睡這兒吧,晚上風大,抱過去未免受涼,緋雲那裏叫人知會一下就行了。”沐墨瞳輕聲道,看著床上的兩個小人兒,露出柔和的笑容,“難得他和流華投緣,以後不愁找不到玩伴了。”
淩玄戈聞言走過來環住她的雙肩,自然而然地攬入懷中,棱角鋒利的臉部線條,因為初為人父的喜悅與滿足而緩和不少:“辛苦你了。”
沐墨瞳靠在他身上,眼睫輕輕顫動,墨色的琉璃眸子閃爍了一下,猶豫地開口:“那天太醫說,這次身子虧損得厲害,以後可能很難再有孩子了……”
她身體本就比常人弱一些,這次的生產也是擔了很大的風險,若非她堅持,他甚至根本就不想她涉險。
不等她說完就探過去親了親她的額頭,疼惜溢於言表:“一個流華就已經把你折騰成這樣了,再來幾個我可舍不得。”
“可是……”回頭朝床帳裏麵看了一眼,聲線微弱,卻吐字清晰,“將來繼承大統的不是自己的血脈,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是誰接替那個位置對她來講沒有多大區別,可是並不代表別人的想法就和她一樣。男人的骨子裏不可避免的帶有一種名為野心的東西,多與少的差別因人而異。
以前她沒有過多考慮這個問題,在懷孕期間卻沒有一天不再思考。當得知自己生的是個女兒後,首先感受到的除了作為一個母親的震撼,還有的就是驟然鬆了口氣,至少她暫時不用擔心會有兄弟鬩牆的事情發生。
在她倍感不安的時候,他卻輕鬆地笑了,吐出的話語堅定而有力:“我所擁有的最寶貴的財富,便是你和我們的孩子,在流華出生的那一刻,這個人生就已經得到了最大的滿足,至於其他,根本就不重要。所以不必再擔心接替那個位置的會是誰的血統,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當初早早立下太子不僅僅是為了保住皇兄的血脈,我並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那個時候既然作出決定,現在也不會有所改變。”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現在最在意的事情是我的妻女此生能夠無災無妄,平安喜樂,然後才是這個朝代的興榮,或許這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主所應有的想法,而我也永遠無法做到如你父親那樣為了宗族基業傾盡所有,誰叫我遇到了你呢。”
沐墨瞳抬了抬眸,不期然有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氤氳了視線。
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人生之中最大的幸福,之前經曆的重重磨難,與之比起來是那麼的不值一提。
得此一人,夫複何求。
窗外,月影浮動,靜謐如斯。
此生惟願,與子偕老,莫不靜好。
淩睿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直到聽見兩人相攜走出房間的聲音才小心地放鬆了身體,長長吐出一口氣。
原來並不是自己多心,他真的和妹妹不一樣,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骨血。
那個他仰慕著的父皇,敬愛著的母後,他所認為的天和地,原來,竟與他無關。
轉過頭,看到身邊猶在酣睡的嬰兒,粉嫩的臉蛋寫滿了對於這個世間的無知,小小的一顆心霎時複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