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歲那年,父親從昆明回來了。他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非常高興,不住地在我臉上親來親去。可我卻哭了,很是不給他麵子,他自我解嘲:胡子該剃了。母親沒有問他這次在家能呆多長時間,但她卻萬萬想不到父親回來是跟家人辭行的,他要出國,去老撾。蒼子,咱能不能不去啊?我這不知道哪天的事……那天你不能不在我跟前啊!奶奶撐著她那枯蒿的身體,已是老淚縱橫;母親抱著不諳世事的我在旁邊一聲不吭,但淚已不成行。父親扶著奶奶慢慢跪下,“娘,我是個兵,是黨的人。”
母親說奶奶是怕父親出國去打仗,所以在他走時,奶奶千叮萬囑:蒼子,算娘求你了,可一定要回來啊。奶奶生怕父親“光榮”在他鄉,其實父親去老撾是搞工程建設,至今令他興奮不已的是西哈努克親王在萬象國際機場迎接他們。
父親走後,母親便每月都能收到省軍區寄來的彙款,但她大都積攢了起來。因為奶奶的神誌已越來越不清醒了。我五歲那年,也就是父親赴老撾三年後,我尊敬的奶奶去世了,彌留之際她對母親說:“老王家對不住你。”母親替父親行孝,打點了奶奶的後事。
以後的日子,我和母親仍舊重複著以前的生活:家、農田和鄉郵所。不同的是奶奶用的那隻白瓷碗在飯桌上不存在了,它被母親藏了起來。另一點不同的就是自己慢慢長大了,我開始在母親不在時偷偷地看那相片,看那戴著五星軍帽的“當兵的”,並想他就是我爹,但隨後卻又搖頭。外邊的夥伴並不怎麼友好,不時說出些“你爹不要你娘了”“你爹挨槍子兒了”的話來,我則以“他頭上有紅五星”作為反駁,為他辯護,也為我和母親辯護。可回到家總不免大哭一場,母親並不來勸阻,隻在廚房裏暗自垂淚。
七歲那年,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一個日子,父親在鄉親的簇擁下走出吉普車,將我一把抱起……
母親拉上我陪父親去了奶奶的墓地,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惟一一次見他流淚。母親做了幾個菜,我們便有了第一次團圓飯。屋外的雨不留神間已弄濕了院裏的空地,父親不停地給我夾菜以培養我們之間的感情。“又下雨了。”母親停下筷子凝望著屋外,眼角濕潤了,隨後喃喃:結婚那天下雨,生孩子那天也下雨,這雨啊。父親忙給母親夾菜,並講些見聞將話題引開。
一次,我無意間掀起床上的那張席子,但見一厚劄用藍布整整齊齊包起來的物什,一層一層打開,卻是母親每次從鄉郵所拿回的父親的家信。我又原封不動地包了起來,並不曾看那紙上一字片言。
窗外的雨漸小漸停下來,不知千裏之遙的父親和母親此時是否也正在聽這窗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