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這樣一位老人(3 / 3)

祖父講衛生、愛幹淨。平時院子裏不能髒,每到過年,祖父便領著我們兄弟幾個,把大小房子齊齊打掃一遍。他總在身上裝一塊手帕。長長的白須用木梳子理來理去,到病逝也是一塵不染。這在鄉村也是少有的。令祖父難堪的是,他的同齡人總因此蔑視他,說他一個農民,哪來那麼多的窮講究。祖父愛幹淨,更愛麵子。他總想在人前顯示一下自己,可犁耩耙耱沒有一樣能拿出手的。隻有到了春節,有人讓他寫對聯,這才顯示一下筆揮天下的本領。可人們並不知其中的道道,反而產生一種孔乙己賣弄文字的感覺。今天想來,祖父寫的可能是柳體或顏體吧。直到電視上播放“封神演義”,我才從薑子牙身上理解了祖父的笨拙。不過,薑子牙是以天下為己任,祖父是以讀書教書為己任。可他不如薑子牙,薑子牙輔助周王平定了天下,而他卻隻能抱恨田頭望土興歎。“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且不論這種思想的對與錯,單是生不逢時又抱殘守缺,就注定他一生必然要演化一出悲劇。不僅自己演化著悲劇,還將悲劇演化到子女身上。大姑的婚事是一出悲劇。那時新婚姻法已頒布,青年們也有退婚離婚的,可祖父硬是不準大姑退婚。說要是那樣,他在村上就沒法出門。父親也有過自己的情感,但我們兄妹五個還是來到了世間。母親在祖父過世後還在說,要不是祖父,我們家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完整。所幸的是,父母晚年相依為命,互為幫襯,這也許是上蒼的賜福吧。

最不被人們所理解的是祖父的認死理。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是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尤其在農村,許多事情是不能較真的。可祖父就是事事較真。本來不大個事情,幾句話一說,大家哈哈一笑就過去了。可祖父就是咬著不放,非要理論個是非曲直丁是丁卯是卯的。多年後,我每每見到治學嚴謹的老先生,為了一個極小的問題翻閱大量資料,甚至為了一句話和人辯論得麵紅耳赤,就想到了祖父。我想,如果祖父不是在鄉村,而是在大學就好了。

更不被人理解的是祖父常有一些孩子般的舉動。記得是20世紀70年代初,我國跳高運動員拿了個世界冠軍,好像是跳過了2.29米。廣播上一播,青年們也熱起了跳高,甚至夢幻著跳個2.30米呢。沒有跳高的標杆,就在大草籠上橫根扁擔,跳將開來,跳不好,腰扭腳崴。祖父見到,為我們指教了一番跳高要領,竟然示範起來。那時祖父已過了耳順之年,卻和小夥子一般天真。回家向父親講了,父親將我罵了一頓,祖父卻說父親:“你懂個啥。”父親便不言語了。1981年,合陽東雷引黃工程幹得熱火朝天,叔父在工地上。祖父去過一次,回來作了一首長詩。暑假回家,祖父讓我看,內容如今全忘,隻感到像郭沫若二十世紀50年代後的詩。隻是,一個農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卻保持著一顆童心,這是令我震撼的。當時巷院中的人,見祖父都說他好心情,跑幾十裏路去看兒子,看黃河。可轉過身卻說,這人有病,放下莊稼活不幹,看什麼黃河。其實,祖父是在看他的生命,因為此黃河與彼黃河是一條河。此河水流上千餘裏,就要經過我老家的家門。老人從1958年來到陝西,再也沒有回過生他的地方,那裏埋藏著他的夢幻。他說過,待生活好些,他要回山東老家看看。可我並沒有領會老人的心意,隻以打油詩而論之,簡單地說其間充滿童心,卻未看到童心中的滄桑。就這,祖父還誇我:“到底是讀了大學,還是孫兒知道爺爺的心。”

我又知道些什麼呢?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對祖父一知半解。因為祖父這部書被人為地損壞得太多太厲害了。

配圖:於雅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