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末日光
小川把我扯到沙發裏,把他長長的腿張開,在他麵前空出一小塊地方,他把我拉過去,坐在他的腿中間,從背後抱著我。他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用臉摩挲著我的脖子,皮膚上是他胡楂的觸感。
周圍的空氣裏都是他的氣味。所有的酒味,煙味,香水味都退散不見,隻盛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幾年來我熟悉的那種清香,溫暖而又和煦的陽光味道,如同太陽下發光的溪澗。
而在那個瞬間,我腦海裏一閃而過一鳴的麵容,我甚至在幻覺裏看到醫院大廳的某個角落裏,一鳴一閃而逝的背影,我整個後背都僵硬了起來。
“好久沒有被我抱了,都不習慣了吧?”小川在我的耳邊,溫柔地說。他肯定也感覺到了我後背的僵硬。
我閉上眼睛,點點頭,腦海裏都是一鳴悲傷的臉。就如同幾天前,我陪一鳴去醫院的那天,我回來晚上做夢,夢見的場景一樣。他站在窗外的大雨裏,黃色的街燈照著他那英俊的臉龐,大雨把他的頭發和肩膀都淋濕了,雨水在他的臉上流淌著,最後他無聲地衝我擺擺手,看起來像是沒有辦法般的充滿了放棄者的神情,然後悲哀地轉身消失在黑色的雨夜裏。留給我一雙像被大雨淋濕了的悲傷的眼神,濕漉漉的黑色瞳孔。
幾天前,我剛剛回到長沙,像個瘋子,一鳴天天陪著我,景天偶爾去看一下淩宇,也偶爾看看小川。我記得那天,我正在房間裏喝酒,蓬頭垢麵,絕對和路邊的瘋子沒什麼兩樣,我喝得正來勁的時候,一鳴過來看我,我們拚命地喝著酒,突然間,一鳴吐血,我嚇得魂飛魄散的,死拖著他到了醫院,他在裏麵進行著各種繁瑣的檢查,我在外麵等,好久好久,我覺得在比一個世紀還漫長的光陰之後,他出來了,也是這樣悲傷的眼神和濕漉漉的瞳孔。
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是這些天太累又喝太多酒傷到胃了,沒什麼大礙。
很快,一鳴也生日了,舉辦生日派對是在我們意料之外的事情,畢竟剛剛經曆傷痛的我們這一大群人都沒有多少心情馬上就投身進一段喜悅。按照一鳴的說辭是帶來些喜氣,願我們早日振作,這樣的說辭往往都是能振奮人心的,所以大家也就歡快的接受了這個派對,並且樂於籌備當中。
一鳴生日的那天,喧鬧的音樂停下了之後,他優雅的站在舞台的聚光燈下,像一尊佛像,感謝著八方來客,那時候,我覺得他真帥。
小川像小孩子似的,依偎在我懷裏,按照昕媛以前的話說,就是我簡直把他給吃定了,丟塊骨頭就能樂半天,我以前也這麼跟他說過,他斜著眼睛看我,鄙視的說,“得瑟什麼呀,那是因為我愛你,我要是不愛你,你捧著金磚跪我麵前幫我捶腿,你都沒戲,小妞知足吧你。”
宴會的過程中,一鳴過來我這邊敬酒,我奪過他的杯子,叮囑他注意胃,不能喝酒,那一刹那,他眸眼裏掠過絕望的眼神,我被這樣的眼神嚇倒了,恍惚間特別害怕,特別恐懼,我也不知道源於什麼,有這樣的情愫。
宴會上我還看見了個熟悉的身影,我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我說,程沛林,好久不見。
然後,他看到我,眼神裏露出喜色,特別激動的樣子。我們寒暄了一陣,唯一不同的隻是,他居然忘了嘲諷我。
宴會結束,當小川拉著我的手走出大堂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然後看了看我,轉身拉著我去了前台,他對前台小姐說,“有情侶房間嗎?幫我定一間。”
前台小姐抬起頭看了看我,我在她的目光裏,刷地漲紅了臉,小川在櫃台下麵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轉過頭,低頭衝我笑了笑,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樣好看。
回到金楓酒店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打開門看到景天那張特別扭曲的臉。他正低頭喝著香檳,香檳杯裏的液體和他的瞳孔一個顏色,琥珀般透徹發亮。他嘴角掛著一絲明顯的笑意——充滿期待,充滿諷刺的笑意,仿佛觀眾們等待一場鬧哄哄的馬戲開場時的表情。他英俊而冷漠的五官,在搖曳的燭光燈下,像極了那個最後墮落為惡魔的大天使路西法。
又純潔高貴,又邪惡殘暴。
之前我就說過,我們這群人,總有辦法把所有荒唐的事情吸引到一起,集中引爆。事實上,此刻正在天上喝茶的上帝,似乎覺得天平上的砝碼還不夠重,於是,他又輕輕的放了幾枚。
是的,這個時候,門鈴響了,我打開門,望著走進來的一鳴和淩宇,一瞬間,我胃裏所有的胃酸朝我的喉嚨湧上來。
我覺得自己要吐了。
仿佛沒有盡頭的雨水從天而降,肆意的衝刷著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摩天大樓在這樣昏黃色的光線裏,看起來像是一個龐大的生了鏽的遺跡。馬路上雨水橫流,卷裹著各種垃圾,流進城市的地底。渾濁的雨水,鋪天蓋地地肆意腐濁著長沙每寸土地的表麵,也猖獗的沁透每一個人的心。
你沒有看見,你也一定聽到了,
你沒有聽到,你也一定感覺到了。
那逐漸靠近著的,寒冷的呼吸。
自從從一鳴的生日派對回來之後,我就一直不舒服,我覺得自己感冒了,所以,興衝衝地跑到醫院去做檢查,腦子裏瘋狂地跳動著一鳴那晚絕望的眼神,不安的情緒吞噬著我,我甚至覺得,我要爆炸了。
我跑到那天幫一鳴檢查的那個醫生那裏詢問當天的狀況,我隻記得我是怎麼進去的,卻忘了是如何腳步邁鉛著出來的。
醫生公式化的表情,隻告訴了我四個字,而這四個字像顆炸彈一樣,轟隆隆地炸得我魂飛魄散。
我瘋了似的,跑回家,我瘋狂的尋找著一鳴,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眼神迷離的望著窗外。我不顧一切的奔向他,我從後麵環抱著他,仿佛隻有這樣,他才不會消失。
他顯然對我的動作有些驚詫,但也沒反駁,隻是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我抬起頭望著他,眼睛裏已經有了一層霧,他追問我。“怎麼了?小川欺負你了?”我望著他,死死地扣住他的手,一字一頓清晰地說,“我們去住院,好不好?”一鳴的動作頓時僵在了空中,悲涼的,難過的,絕望的眼神在那一刻填滿了他的雙眸,良久,他說,“你都知道了?”我沒有說話。
一鳴接著說,“很愛你,卻不知道該如何靠近你,所以覺得離開是可以的,並沒有什麼不同,結果反正都是這樣,是好是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經迷戀你,很多次,我夢到你的時候,你若能同樣夢到我,那該有多美妙,如果我喜歡你的時候,你也剛好喜歡我,那該多好 。我們應該趁著年輕和喜歡的人一起,製造些比夏天還要溫暖的事。顏笑,我可以親一下你麼?哪怕你隻把它當成是一種憐憫。”
我沒有說話,一鳴的唇映在了我的唇上,滾燙的,悲涼的,死寂的,纏綿的,留戀的……
這些天腦子裏一直轟隆隆地響著,這邊是醫生麵無表情的“肝癌晚期”,另外一邊是醫生喜悅的,“恭喜這位太太,您要做媽媽了。”
我就這樣被轟炸著,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變成真的瘋子。我跑到冰箱麵前,拿著香檳,我想喝酒,瘋狂的喝,直到溺死,不知人事。
然而,摸摸肚子裏的寶寶,我把香檳拿了又放,放了又拿,直到腦子裏想象出小川喜悅的雙眼,才重重地關上了冰箱門。
突然才想起,這個最應該陪我分享喜悅的人,我已經幾天未見了。正準備拿手機撥給他的時候,我的手機忽然響了,我看著屏幕上顯示的短信,我知道,不願麵對的,又來了。
屏幕上的短信依然閃爍著,“我在樓下等你,出來見一見我。”
我走到樓下的時候,看見坐在湖邊上的一鳴,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從以前那個還殘存著些許幼稚神色的大男孩兒,變成了眼前沉穩而性感的大男人。目光裏充滿悲傷的熱切期望。
這種眼神就像飛羽箭矢,一箭一箭不斷的射穿我的心髒。
我站在旁邊,低著頭,一鳴看到我,用手拍了拍他身邊空出來的座位,“來,你來,坐。”他的聲音在夜色裏透著一股楓糖漿般的溫柔,濃鬱的灌進我的身體。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麼多讓人窒息的悲傷,他身體裏就像裝滿了一整個天空最悲痛的灰雲,他的身體時刻都散發著讓人無法抗拒的類似黃昏的氣息,一種讓人沒有來由地眼眶泛紅的力量。額,也許,是來自他被癌細胞瘋狂侵蝕的身體吧。又或者來自他以死亡作為理由對我的隱瞞和欺騙。
我坐在那裏,吹著風。
如果此時我回頭一看,我就會看見手上提著超市袋子,站在樓下門口的小川。他一言不發地望著我的身影停頓在涼風習習的湖邊。如果此刻我掏出手機一看,我就會發現他的短信,“我突然好想你,我過來找你,今天住你那裏吧。”
湖邊兩岸的楊柳,在夏日的深夜裏沉默著,緩慢搖動的聲音仿佛流動的沙漠,四周環繞著五棟正在修建中的摩天大樓,我和一鳴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周圍的草地在夜晚裏散發著濃鬱的氧氣和草香。周圍連綿不斷的蟋蟀聲和蟬鳴,把月色映襯得一片安然。
一鳴脫下他的西裝,問我“要披一下嗎?水邊冷。”
我搖頭,“不用”。
一鳴沒有聽我的,伸過他長長的胳膊,將他的黑色西裝披在我的肩膀上,我伸出手一推,音量突然高了很多,“我說不用”一鳴的手僵硬地停在我的肩膀上,過了會兒,他沒說什麼,拿下西裝輕輕的放在他的腿上,他回過頭望著我,目光在湖水的映照下顯得波光粼粼,我受不了他這樣的眼神,我轉開眼睛,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像帶著夜色的霧水,濕漉漉的,“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沒有告訴你?……”
“沒有”我搖頭。
“我知道你肯定怪我,怪我不肯告訴大家,怪我不肯就醫。”他挪了一下他修長的腿,換了個姿勢,“可是我沒辦法,你相信嗎?我真的沒辦法。你相信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一個癌症病人更不想死,沒有人比我更想要活著。我做夢都想多活一天……”
密密麻麻的飛羽箭矢將我射得千瘡百孔。身體裏的力量隨著射出來的洞口,汩汩流逝幹淨。
“你知道的,我跟小川和好了,並且,其實那天去醫院,醫生說我懷了他的孩子。”我提起身體裏僅剩的所有力氣說,“他現在應該就在樓上等我。”我停頓了一下,“我正打算把這個屬於我跟他的喜悅告訴他。”
一鳴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回過頭去看他,湖水倒映在他的瞳孔裏,夜晚的天空倒映在他的瞳孔裏,他深邃的眼眶裏盛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黑色草漿。
我轉過頭,看著湖麵的水紋,繼續說,“昕媛走了之後,他回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昕媛用一個葬禮赤裸裸地把小川放進我的生命裏,她把自己從我的世界裏踢開,像踢走腳邊多餘的汽水罐子一樣。她選擇了死亡,選擇了一種讓我連考慮都沒有辦法繼續的方式離開了,你說我怎麼辦?”
一鳴還是沒有說話,他沉默著,像夜晚裏一隻溫馴的獸類,散發著熱量,散發著野性,但是也散發著眼裏悲傷而熱切的希望。
“沒事,你決定吧。”他的聲音沙沙的,聽起來動人極了,“我聽你的。”
他望著我,眼神裏劃過一道讓人胸口發痛的光芒,仿佛一尾遊動的魚,突然消失在黑色的水麵之下。他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像關掉的燈一樣,瞬間黑了下去。
我回到家的時候,驚訝的看見了坐在客廳裏的小川,果然,他在這裏等我,“你怎麼來了?”
他點了一盞燈,正坐在沙發上翻雜誌。他看著我,溫柔的笑著,衝我伸出雙手,“你去哪兒了?”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來,將整個人丟進他滾燙的懷抱裏,“剛剛有點累,頭痛,出去走了一圈,透透氣。”我聽著小川的心跳聲,瞬間被身體裏襲來的巨大疲憊感打垮。
“睡吧?”
“嗯嗯”我閉著眼睛在他的胸口含混的回答著。
我裹緊被子,任由空調吹出仿佛冬天般的冷氣。我抱著小川滾燙的身體,沉沉地睡去。我做了很多個夢,可能是因為小川滾燙的體溫和被子的悶熱,夢裏我們依然圍坐在冬天的火爐旁邊,客廳昏暗一片,隻有火爐裏閃動著的紅色火光照著每一個人的臉,媽媽的,爸爸的,我的,小川的,淩宇的,昕媛的,景天的,沛林的,姚青的,曾茜的……每一個人看起來幸福快樂,相親相愛。我們彼此溫暖的擁抱在一起,喝著咖啡,裹著羊毛絨毯,窗外飄飛的雨雪看起來也充滿著橙黃色的暖意。我轉過頭,看見窗外凝望我的一鳴。
和去年夢裏的一樣,他穿著黑色的大衣,頭發上是一片灰白色的雪花,頭發濃密,睫毛柔軟,他看著我,目光裏閃動著類似燭光的亮點,他好像在對我說話,又好像不是,他隻是定定地看著我,用一如既往的那種悲傷和溫暖的目光,仿佛凝望著一整個秋天的凋零,他沒有打傘,在雨雪中看起來冷極了,他在窗外站了很久,最後,他緩緩地抬起手,遲疑而又不舍地對我擺了兩下,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是我能看見他的口型,他是在說——byebye。
夢裏我靠著小川的胸膛,毛毯裹緊著我,我看著窗外雨雪裏的一鳴,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有覺得悲傷,我甚至微笑的輕輕的抬起了手,對著窗外的他也揮舞了兩下,有一些雪花飄進他的眼裏,化成雨水漫出來,他對我點點頭,然後一言不發地轉頭走近無邊無垠的黑暗當中,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風雪彌漫的路燈盡頭,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拖進了黑暗,他再一次消失在了我的世界盡頭。
淩晨的長沙,透露著一種讓人不安的安靜,這種安靜本來不屬於這裏,這種安靜就像是電影屏幕上突然出現的一塊黑暗,讓人恐懼和不安。
一鳴站在湖邊上,夜風吹起他的頭發,眉毛,吹起他碧綠的瞳孔,仿佛秋天帶著霜氣的寒風吹痛一個遼闊的湖麵。
景天站在他的身邊,兩個人穿著同樣的黑色修身西服,站在夜色裏像兩個悲憫的死神。
胃裏火燒般的灼熱像瘋狂的帶刺藤蔓卷進腦海裏,一鳴瞪著仿佛下過雨般的濕漉漉的眼眶,望著景天,他抓緊景天西服的下擺,聲音比夏天的夜晚還要濕熱,“景天,我不想死。”
景天慢慢的抬起胳膊,環抱過一鳴的肩膀。他閉著眼睛,一顆眼淚滾出來,掉在一鳴肩膀的西服上,化成了一小顆比夜色更深的水債。他手上的力量越來越大,像是要把一鳴抱進自己的身體,一種海嘯般的酸澀將他所有的理智和冷漠衝擊得潰不成軍。
月光從頭頂照下來,那個豎立在公園裏的天使的雕塑,投下漆黑的影子,看起來仿佛一個拿著鐮刀的死神。死神的黑影溫柔而慈悲地籠罩著一鳴,也籠罩著景天,籠罩著每一個人。
盛夏裏蒸騰出來的濃鬱水汽,凝結在開滿冷氣的玻璃窗上。一顆一顆仿佛眼淚一樣,短暫的停留在乘客的視線裏。小川輕輕地閉上他漆黑而濕潤的眼睛,柔軟的睫毛上凝結著絢爛的霓虹。他靠在玻璃窗上像是睡著了。他蜷縮著長長的腿,手裏握著屏幕暗下去的手機,看起來像一隻疲憊的鹿。
早上醒來的時候,身邊的小川已經不見了,我走出臥室,看了看客廳,他也沒在,我坐在沙發上茫然的發呆,等待著身體從昨晚渾濁的夢境裏蘇醒過來。
我坐在那裏,身體裏一些我說不出來卻能清晰感知的恐懼,仿佛成千上萬的黑色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爬滿了我身體內壁。它們吸食著我的血液,我的胸口像是有一個怪獸快要撕破我的皮膚鑽出來一樣。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從昕媛房子裏走出來的淩宇,我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我永生都難以忘記的眼神,冷漠的,嘲笑的,仇恨的,踐踏的眼神。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直到他從衣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我看見信封上熟悉的筆跡,是小川的,信封上寫著,“給老婆”我撕開信封,俊秀硬朗的字體全部變成黑色的鋼絲,一根一根的勒緊了我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