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麒在沙漠上碰見一個很像何照的女人。
撒哈拉以北的大漠上,白日溫度足以達到四十五攝氏度,居住在這裏的大多是眉眼深邃的阿拉伯人。所以,那個女人看起來極為顯眼。
一條深色的及至腳踝的長裙包裹著形銷骨立的身體,極瘦的背部上凸出尖刻的蝴蝶骨。一頭海藻一般的長發淩亂的紮在腦後,皮膚粗糙而黝黑,那雙波瀾無驚的眼眸掠過宋子麒的臉,然後移至別處。
宋子麒放下了手中的相機,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她注意到他的腳步,也不在意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直到她遞給他一支煙。
宋子麒猶豫了,他開始懷疑身邊的這個女人可能不是何照。他記憶中的何照,哪怕是時間已經過去八年,他所認識的何照,是五歲時總是跟在他身後做小尾巴的鼻涕蟲,是畢業照上剪著及耳短發臉蛋圓圓的少女,是舞會上深V裸背的性感尤物。絕不該是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目光木訥,坐在他身邊吞雲吐霧的女人。
宋子麒遲緩地擺手,示意自己並不抽煙。女人不再看他,指尖的煙逐漸燃盡,在繚繞中望向遠處。夕陽被橘色的光包裹著,落在地平線上,歸來的駱駝隊緩緩地前進。整個世界就像是被撥停的倒鍾,寂靜無聲。
從石窟裏探出一個阿拉伯女人,用濃重的口音向這邊喊著:“何……何……”
宋子麒看著何照迅速起身對著阿拉伯女人走去,他有些著急了,大聲喊了一句:“照照!”直到喊出聲來,他才鬆了一口氣。
何照不由得站住。她已經有八年沒有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了,如今聽來竟然覺得生澀的很。她站了良久,嗓音沙啞:“回去吧。”
宋子麒追上去,直到對上她的目光。他試探著說:“後來……其實他……”,他把下半句接上:“你知不知道,他沒有死,前陣子,他出獄了。”
逆著光,宋子麒清晰地看見何照瘦弱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臉色灰敗,說不出話來。他想要握住她的肩膀,給她一點安慰,她卻條件反射地躲開了。
那隻空落落的手定格在他們之間,顯得尷尬無比。宋子麒知道,他們之間再也不複從前。
她說:“回去吧。”
鏽跡斑駁的大門緩緩打開,仿佛光明從天而降。夏季蟬鳴聲聲,道旁的白楊樹似有遮天閉日之勢。馮唐想,我來的時候,這樹的個頭才剛及院牆高呢。
他這樣想的時候,已經閉上雙眼。斑駁的日光透過樹蔭落在他柔軟的頭發和長滿胡茬的臉頰上,微風拂過夾雜著葉間的清香。他長長地舒一口氣,僵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淺笑。
摩托車的轟鳴聲在馮唐身邊戛然而止,緊接著頭上的頭盔被一雙手摘下來,露出一張女人的臉。那是一張太過於青春洋溢的臉,甚至是一張英氣逼人的臉。馬尾辮被高高地紮在腦後,一身黑色的裝束凸顯姣好修長的身材。
葉蘭溪幾步走過去就抱住了馮唐,伸手示意性地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歡迎回來!”
馮唐笑意漸深,帶著半是調侃半是嫉妒的語氣說:“八年不見,你倒是成天山童姥了,一點沒變!”
葉蘭溪瞪眼回擊道:“你也還行啊,老當益壯!”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葉蘭溪抬抬下巴,示意眼前的摩托車,“怎麼樣?還敢不敢帶我兜一圈?”
“有何不敢?”
葉蘭溪圈住馮唐的身體,臉頰貼在他寬厚的背上,發絲被呼嘯而過的夏風吹卷在脖頸上像撓癢。車速很快,周圍的景物像電影畫麵一樣從陌生到熟悉,那是記憶裏被她溫習過好多次的路,唯有這一次,不再是一個人走了。
她伏在他肩上,像無數次睡夢中那樣。她想,西西弗斯終於把巨石推上山頂了,再也不用被絕望推滾著撲向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