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慮,自己又極清閑。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自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裏,並要多盤桓幾日,舒散舒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快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壽禮,隻用兩色,早巳辦得停停當當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行裏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生傳。隻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駁,隻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和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餘帶上了幾百銀子,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隻帶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了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概沒管。
到起身這日,安老爺隻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這一路上,老爺是身有餘閑,家無多慮,空拉著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隻騎著那頭驢兒。遇各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跡,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隻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走長路兒,可得趁天氣呀!可能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吧?"老爺也以為無可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裏一看,隻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擁擠不動。正在看著,一行車馬進了一座客店。
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房子,隻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老爺這趟出來,更是閑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隻管進來。"便問他道:"這裏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裏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什麼名勝?"安老爺說話,隻管是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什麼叫作名勝?隻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喇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開那廟頭裏過,倒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那廟裏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什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攏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什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老爺正覺得他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裏就打聽說:"什麼叫作希希罕兒?"跑堂兒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參天的一對大風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處歇下,也去望望風凰吧!"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風巢阿閣之後,隻於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聞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隻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竟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歎。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朗,躬逢盛事,豈可當麵錯過?"心裏正要去看看,隻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在旁攔他,因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裏,我又左右閑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得跳跳躍躍。隻有華忠口裏不言,心裏暗想說:"我瞧今日這趟,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裏,自己便同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和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碗包背壺,還吩咐帶了兩吊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東嶽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賣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苕帚、簸箕、撣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沒分男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隻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道:"奴才頭裏走著吧!"說著進山門。那山門裏便有些賣通草花兒、香草花兒的,並瓷器家夥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棗湯的、豆什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熟麵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裏圍著吃喝。程相公此時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張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吧!好個酪哇!"程相公便問什麼是叫個酪。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嚐嚐。"說著,便同他到鍾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麵還點著個紅點兒,更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啊喲!冰生冷的,隻怕要拿點開水來衝衝吃吧!"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並不冷。"他又拿那個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裏。才放進去,就嚷道:"啊!原來是牛奶!"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
一進去,安老爺看到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程相公道:"喲!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麵琵琶,琵琶是調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拿那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對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得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裏隻拿了一條很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撚著胡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隻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個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得合到一處呢?"老爺道:"哎喲!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雙收同義的麼?"老爺隻顧和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隻好跟在後頭站住。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隻聽得後麵一個人嚷道:"走著逛啦!走著逛啦!要講究這個,自家圈兒裏,找個學房講去。這廟裏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夥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人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裏打聽說:"什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吧!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大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隻見正中一條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料貨的,台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隻見殿前放了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隻在當院子裏點著香,磕著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裏,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在滿地,大家踱來踱去,隻不在意。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啊喲!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什麼?"說著,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護裏焚化了。"華忠一聽,心裏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日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字紙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隻得大家胡擄起來,送到爐裏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幹淨,自己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麻花兒,也彎著腰一張張的揀得不了。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揀在爐裏焚了它好。"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為不理的,倒笑他是個書呆子的。那知他這書呆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安老爺揀完了字紙,也已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兒來擦著,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去。"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華忠道:"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安老爺道:"東嶽大帝,是為發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老爺愣了一愣說:"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考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講!"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隻見這殿裏打金錢眼的,又有舍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殿裏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頭來,說是還願心的。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老爺看了,便說:"我們似乎不必昆這班人亂擠去了吧!"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隻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裏靜一靜兒吧!"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裏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老爺說:"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性都交給我,你們去逛你們的。"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隻得都去。
這裏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通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想到這裏,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去看那碑文。才看了一行,隻聽得身背後,猛可裏嗡的一聲,隻覺一個人往脊梁上一撲,緊接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哎呀,我的乖乖!"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衝個筋鬥。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著腳,哎呀了一聲。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隻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鞋兒。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麵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裏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麵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論她的模樣兒,隻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嚇得呆了,隻說了句:"這……這……這是怎麼講!"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隻聽她口兒嘈嘈道:"那兒呀?剛才不是我們打夥兒從娘娘殿裏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頦兒,盡著瞧著那碑上頭?我隻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頦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老爺此時肚子裏,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裏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隻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裏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夾襖兒,並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縐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極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著;梳著大鬆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象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象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裏先帶點嚷兒,嗓子裏還略沾點兒腔調。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老爺子,你老別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說著,就把手裏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裏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隻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象生麝香味兒,又象鬆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裏還斜銜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老爺此時,隻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裏亂跳,說不得話,隻說:"豈敢!豈敢!"她道:"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裏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說著,一麵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裏一麵說道:"老爺子,你老方才時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娘娘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隻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一定恭喜的。"她這才歡喜,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你老索性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隻得嚷道:"準養小子。"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準,轟一聲都圍上來了。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著頭兒說:"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老爺這個玩兒鬧不開了,連說:"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裏娘娘的簽靈得很呢!凡是你們一齊來求簽的,都要養小子的。"不想這班人裏頭,夾著個靈官廟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攘僧鞋,頭戴一頂月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練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緞子膏藥。她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借小子去呀?"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著,說道:"師傅叫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個廟裏,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才說到這裏,又一個過去捂住她的嘴,說道:"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看人家笑話。"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老爺受這場熱窩,心裏下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一個果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