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吵不清,內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少爺,穿一件土黃布主腰兒,套一件青哦噔綢馬褂子,褡包係在馬褂子上頭,挽著大壯的辮子,騎在那杉樁上,拿手裏那根照入簽,把那禦史的帽子敲得拍拍的山響,嘴裏還叫他:"都老爺!你把我那本兒,先給我找出來呢!"那禦史便是十年讀書,十年養氣,也耐不住了;隻見他放下筆,摘下眼鏡來問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麼?"他道:"我不是秀才,我們太爺今年才給我捐的監。我叫繃僧額。我們太爺是世襲嗬達哈哈番,九王爺新保的梅楞章京。我是官卷,你瞧罷!管保那卷麵子上都有。"那禦史果然覷著雙近視眼,給他查出來,看了看,便拿在手裏,和他道:"你的卷子卻有了。國家明經取士,是何等大典;況且士先器識,怎的這等不循禮法,難道你家裏竟沒有一些子家教的不成?你這本卷子,你現不必領了,我要扣下指名參辦的。"這場吵,真吵到都老爺把個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大家才得安靜。那禦史是依然按名散卷,叫到那個繃僧額,大家又替他作好作歹的說著,都老爺才把卷子給他。還說道:"我這卻是看諸位年兄分上。隻是看你這等惡少年,領這本卷子去,也未必作得出文字。"那位少爺話也收了,接過卷子來,倒給人家斯文掃地的請了個安。公子在旁看了歎息一聲,便和托二爺說道:"誠村,看這光景,你我益發該三複古人'樂有賢父兄也'的這句書了。"一時他幾個也領了卷。彼此看了看,竟沒有一個同號的,各備的收在卷袋裏,拿上考具,進了兩層貢院門,交了簽。隻見兩旁公案邊,坐著許多欽派嵇查按簽換卷的大臣。卻好安公子那位拜從看文章的老師吳侍郎,也派了這差使。見公子進來,便問道:"進來了,是那個字號?"那時候正值順天府派來的那一群佐雜官兒要當好差使,不住的來往的喊道:"老爺,東邊的歸東邊,西邊的歸西邊。"喊得公子急切裏聽不出老師問的這句話來。那大人便點首把他叫到案前,問了一遍。他才答道:"成字陸號。"吳大人回頭指道:"這號在東邊極北呢!"隻這一回頭,適逢其會,看見他的跟班畢政在身後站著。原來貢院以內,帶不進跟班的家人去,都是跟班的老爺跟著;這位老爺的官名,叫作答哈蘇。吳大人便向他道:"答老爺,奉托你罷,把我這學生送進柵欄去。"那位答老爺見本大人在人眾子裏,派了他這樣一件切近差使;一想看這機會,今年京察,大有可望。又見安公子是個旗人,一時氣誼相感,便也動了個惠顧同鄉的意思。欣然答應了一聲,便接過公子的考具,送出東棚欄,又說道:"大兄弟你瞧,起腳底下到北邊兒,不差怎麼一裏多地呢!我瞧你了不了,這兒現成的水火夫,咱們破兩錢兒,雇個人就行了。"一麵說著,招手從那邊叫了個人夫來,一麵就把腿一抬,又把手往衣襟底下一綽,摸著褲帶上那個錢褡兒,掏出一把錢來,要給那個人。公子忙攔道:"不勞破費,這考籃裏有錢,等我取出來。"他便一手攔著公子的胳膊,說道:"好兄弟咧,咱們八旗,那不是骨肉?沒講究。"說著,早把他手裏那把錢遞給那人。公子沒法,隻得謝過了他,便把考具一切,都交那個人拿上。安公子此時卸下那身累贅來,覺得周身好不鬆快,便同了那人追逐自在的迤邐向北而來。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貢院時,但見龍門綽楔,棘院深沉,東西的號舍萬瓦毗連,夜靜時兩道文光衝北鬥;中央的危樓千尋高聳,曉來時一輪羲馭湧車隅。正麵便是那座氣象森嚴、無偏無倚的公堂。這個所在,自選舉變為製藝以來,也不知牢籠了幾許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幹人物。那時正是秋風初動,耳輪中但聽得明遠樓上,四個高挑的那四麵朱紅隊、月藍旗兒,被風吹得旗角招搖,向半天拍喇喇作響;青天白日,便象有鬼神嗬護一般。無怪世上那些有文無行,問心不過的,等閑不得進來;便是功名念熱,勉強一來,也是空負八鬥才名,枉吃一場辛苦。
安公子正在走過無數的號舍,隻見一所號舍,門外山牆,白石炭土,大書"成字號"三個大字。早有本號的號軍,從那個矮柵欄上頭,伸手把那人扛著的考具接過去。那人去了,公子還等著給他開柵欄兒進號呢!那知那柵欄是釘在牆上的,不曾封號以前,出入的人隻準抽開當中那根木頭,鑽出鑽入;公子也隻得低頭彎腰的鑽進號筒子去。看了看南是牆麵、北作棲身那個院落,南北相去,多也不過三尺;東西下裏,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間號舍。那號舍,立起來,直不得腰;臥下去,伸不開腿。吃喝拉撒睡,紙墨金硯燈,都在這塊地方。假如不是這地方出產舉人進士這兩樁寶貨,大約天下讀書人,那個也不肯無端的萬水千山跑來,嚐恁般滋味。
公子當下歇息片刻,一樣的也把那號帷號簾釘起來,號板支起來,衣帽鋪蓋、碗盞家具、吃食柴炭一切歸著起來。這樁事本不是一個人幹得來的,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慣了,不能一個人幹事的人,弄是弄的不妥當,隻將就鼓搗了會子就算結了。幸喜伺候那幾問號的老號軍,是個久慣當過這差使的,見公子是個大家勢派的人,一進來就把例賞號軍的餑餑錢賞了不算外,餘外又給了個五錢重的小銀錁兒,樂得他不住問茶問水的殷勤。這個當兒,這號進來的人就多了,也有搶號板的,也有亂座次的,還有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來找的。甚至有聚在一處亂吃的,酣飲的。便是那極安靜的,也脫不了旗人的習氣,喊兩句高腔。不就對麵牆上,貼幾個燈虎兒,等人來打。公子看了這班人,心中納悶,隻說:"我倒不解,他們是幹功名來了,是玩兒來了?"他隻一個人靜坐在那小窩兒裏,凝神養氣。看看午後,堂上的監臨大人,見近堂這幾路旗號的爺們出來進去,登明遠樓,跑小西天,鬧得實在不象了,早同查號的禦史查號,封了號口柵欄。這一封號,雖是幾根柳木片門戶,一張紅紙的封條,法令所在,也同畫地為牢,再沒人敢任意行動。公子見跟前來往的人都已靜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裏默誦了一遍,叫號軍弄熱了飯,就熟菜吃了。才點燈,便放下號簾子,靠了包袱待睡。可奈牆外是梆鑼聒噪,堂上是人語喧嘩,再也莫想睡得穩,良久才睡熟。一時各號的人也都睡了,準備明日鏖戰。那號軍也偷空兒棲在那個屎號跟前坐著打盹兒。
內中那個老號軍睡到三更過後,鑽出來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頭,隻見遠遠的象那第六號的房簷上,掛著碗來大的盞紅燈。那老號軍吃了一驚,說道:"這位老爺是不曾進過場的,守著那油紙號簾,點上盞燈;一時睡著了,刮起風來,可是玩得。"連忙跑過來,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卻早巳不見了那盞燈。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愣眼花了。"恰好這個當兒,公子一覺睡醒,一睜眼見屋裏漆黑,又轉了向兒了,模模糊糊的叫了聲:"花鈴兒,你看燈都待好滅了,也不起來撥撥。"那老號軍便打了個岔說:"老爺,你老放心睡罷,沒燈啊,是我的眼花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說的所以然,隻想誤呼作小婢,倒來個老軍,不覺自己失笑,不好再提。便和他要了個火,點上燈,看了看牆上掛的那個表,已經醜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臉,又叫那號軍熬了粥。
公子才待收拾完畢,號口邊值號的委員,早巳喊接題紙。少時,那號軍便代他送了一張來。連忙燈下一看,隻見當朝聖人出的是三個富麗堂皇的題目,想著自然要取幾篇筆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筆路。看那詩題,又是窗下作過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題,也象作過,靜想了想,大勢也都還記得起,暗喜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轉念道:"不是這等,古人師友之間,還要請試他題,豈有欽命題目,我自己才試雲程便這等欺心,把窗課來塞責的理?父親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亂人意,不如把它丟開,另作才是。"隨把題目折起,便伸手提筆,起起草來。才得辰刻,頭篇文章和那首詩,早巳告成。便催著號軍,給煮好了飯,胡亂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兒,拿些甜餑餑解餓,又吃了些杏仁幹、糧油糕之類,也就飽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來,隻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氣尚早,便吃過晚飯,寫起卷子來。他的那筆小楷,又寫得飛快,不曾繼燭,添注塗改,點句勾股,都已完畢,連草都補齊了。點起燈來,早已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隨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內。
公子閑暇無事,取出白棗兒、桂元肉、炒糖果脯這些零星東西,大嚼一陣;剩下的吃食,都給了號軍,就靠著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個老號軍便幫他來把東西歸著清楚,交領卷簽,趕早排便出了場。
公子到貢院頭門,早見他嶽丈張老先生、程師爺以至華忠諸人,直擠到龍門檻邊等他,一時見公子恁早出來,都不勝歡喜。程師爺先問了聲:"得意嗎?"公子忙回道:"還算妥當。"張老早把考籃包袱接過去,遞給眾家丁。一行人簇擁出了外磚門,程師爺便和他同車,要文稿看。因說道:"頭三兩個題目,你都作過?"他道:"便是詩也作過,卻都不曾用那窗稿。"因從卷袋裏把那草稿取出來。程師爺一麵看,一麵用腦袋圈圈兒,便道:"隻這前八行,便有個發皇氣象。恭喜恭喜!"把詩看完,說道:"詩也不沾不脫,攀桂大有可望。"一時回到宅裏,公子不及別事,便叫葉通取了個小紅封套,把文稿封好;又親自寫了個給父母請安的安帖,封起來,打發戴勤飛馬立刻給父親送去。恰好戴勤走後,安老夫妻早打發晉升來接場。舅太太叫趕露兒送來了吃食,二位奶奶給包了添換的衣服。公子也問了父母的起居,晉升一一回答。又說:"老爺還說,爺得晌午後出來,吩咐奴才天晚了索性等明日送了爺進二場,再把文章稿子帶回去,誰知爺已經老早的出來,倒先打發人請安去了。"公子道:"戴勤大約今日也不得回來,依然遵著老爺的話,明日回去罷。"說著,便有幾家親友來看,都說道:"不好久談,請歇息罷。"興辭而去。公子吃得一飽,撒和了撒和,便倒頭大睡,養精蓄銳,準備進二三場。
安老爺急於要看看兒子頭場的文章有望無望,又愁他出來得晚,晉升今日斷趕不回來,隻落得負著雙手,滿院裏一趟一趟的轉圈兒。正在走著,見戴勤來了,忙問道:"你回來作什麼?"戴勤請了安,又替公子請了安,忙回明緣由。安老爺一麵進屋子,一麵拆那封套,便坐下伏案細看那詩文草稿。安太太隻盡著問戴勤說:"你瞧大爺那光景,還沒受累呀?沒著涼啊?"戴勤回道:"奴才看很好,出來是紅光滿麵的,程師爺說準中。"金、玉姐妹聽了,也自放心。
這個當兒,太太見老爺看完文章,隻默默不語,不禁問道:"老爺看著怎麼樣?"原來安老爺看得公子的文章,作得精湛飽滿,詩亦清新,卻也歡喜;隻愁他才氣過於發裏,不合那兩位方公的式,所以心中猶疑。見太太一問,正待說明緣由,一想她娘兒們自然同我一般的期望,此時說出這話,倒添她們一樁心事,便道:"難為他!中是竟中得去了,隻看命罷。"太太同兩個媳婦聽了,便歡喜起來。戴勤退出房門去,兩個媽媽又在廊簷底下截住他問長問短。那個長姐兒趕出趕進的聽了個夠,她倒說道:"人家老爺和師老爺都說大爺中定了,還用你們老姐兒倆絮叨。"那日已是八月初十日,中秋節近,接著忙了幾天節事。到了十五晚上,老夫妻正當多了兩個媳婦慶賞團圓,偏兒子又不在膝下,但是天下事事求全,何所樂呢?待月上時,安太太便高高興興領著兩個媳婦圓了月,把西瓜月餅等類,分賞大家,又隨意給老爺備了些果酒。因舅太太、張親家太太沒處可過團圓節,便另備一席,請過來要自己隨著。舅太太是再三不肯,說:"今日團圓節,斷沒你二位不一席坐的;我陪著親家太太,叫她們小姐倆兩席張羅,豈不好?"安太太見說得有理,便也依允。隻是安老爺赴了這等酒場兒,坐下實在無可與談。恰好那夜後半夜月食,舅太太問起這個道理來,可就開了老爺的天文門了。才待講起,張太太說:"我懂的,那是天狗吃了。我們那地方,隻要廟裏打一陣鍾,它嚇得就吐出來了。"安老爺不禁大笑道:"豈其然哉?這日月食的道理,由於日運行最高,居九天第三重;月運行最低,居九天第八重。日行得疾,每日行周,隻欠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一的一度;月行得遲,不及日行十三度有餘度。日月行得不能畫一,此所以朝日東升,新月西見之原由也。日有光月無光,月恒借日之光以為光,所以合朔則哉生明,既望則能生魄,此是上弦下弦之明驗也。日月行走,既互有遲疾,運行度又各有高下,行得遲疾高低,上下相值,日光在天,為月魄所掩,便有日食之象;日光繞地,為地球所隔,便有月食之象。乍掩乍隔則初食,半掩半隔則食既,全掩全隔則食甚,彼此相錯,則生光而複圓,非天狗之為也。"舅太太說:"我記不得這麼些累贅呀!我隻納悶兒,人家欽天監,那些西洋人,他怎麼就會算得出來呢?"安老爺道:"何必西洋人,古之人皆然;苟得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說著,便要講那分至歲差積閏的道理。舅太太萬不想到,問了一句話就招了姑老爺這許多考據,聽著不禁要笑。便道:"我不聽那些了。我隻問姑老爺一件事,咱們這供月兒,那月光馬兒旁邊兒,怎麼供著對雞冠子花兒,又供兩枝子藕哇?"安老爺竟不曾考據到此,一時答不出來。舅太太道:"姑老爺爺敢則也有不知道的,聽我告訴你。那對雞冠花兒,算是月亮裏的婆娑樹;那兩枝於白花藕,是兔兒爺的剔牙杖兒。"恰好安老爺吃了一個嘎嘎棗兒,被那個棗兒皮子塞住牙縫兒,拿了根牙簽兒在那裏剔來剔去,正剔不出來,一時把安太太婆媳笑個不住。舅太太還隻管問道:"姑老爺知道這是那書上的?"問得個安老爺沒好意思,隻得笑道:"此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了。"大家談到將近二更散席。金、玉姐妹兩個,定要請舅太太、張太太到東院裏等著看月色。舅太太道:"不早了,大家歇歇兒,明日還得早些起來,預備接場呢!"大家散後,她二人也就回房。到那輪皓月複圓了,又攜手並肩,借著門兒望了回月。見那素彩清輝,益發皎潔圓滿,須臾一層層現出五色月華來。她二人賞夠多時,方才就寢,準備明日給公子接場,補慶中秋。這正是:未向風雲占聚會,先看人月慶雙圓。
安公子出場後又有個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