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2 / 3)

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裏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怒氣,知她定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徹,有些不耐煩。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裏還敢和她抗衡;到了今日的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這又是何故呢?一來,她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她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此受她的委屈,也甘心情願。二來,這樁事任大貴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鬆。三來,她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此時轉比何玉鳳來得氣壯膽粗,更加上公婆口裏不好和她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她惹翻了,今昔的情形不同,也不怕她遠走高飛,拿刀動杖,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券。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她轉拉了她一把道:"姐姐,你且和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她既拉我去同看,料想安伯母不至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她便跟著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張金鳳也不和她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隻見裏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係著個連環扣兒。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裏麵放的,便是她自己那張鑲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那彈弓兒,周身用大紅采線紮了個精致,兩弓梢頭兒上還垂著一對繡球流蘇。此時她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的定是那塊硯台了。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先急得她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她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作出來,明一明白己的心,隻是不知從那句說起是頭一句。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我倒象作得有意了。照這樣看起來,我那青雲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和甚麼防嫌咧,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想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隻和他們生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隻和他們講鵝。"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嗎!"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說道:"姐姐,這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幹我事,並且不幹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隻問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裏說起會到玉郎手裏?當日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何嚐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一件姐姐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得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台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裏說起會到姐姐手裏?當日他失落這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犯不著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一件他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裏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何玉鳳聽到這裏,陡然變色,說道:"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件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私相投贈不成?"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嚇我。嚇我,我也說。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天去,作甚麼?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應,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遙過這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裏,硯也到不了你手裏,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隻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隻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請姐姐講給我聽。"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番怒氣,撇在九霄雲外,心裏隻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無奈何,倒和人家鬧了個空,眯縫著雙小眼睛兒問道:"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張金鳳道:"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陪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囊兒,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兒,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認的幹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時不是姐姐來幫腔,又是誰幫腔?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陪送。隻要講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日承姐姐當著我的麵兒,指著和尚那堆銀子,重還重些,和人家換了一百金子給我添箱。這要擱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卻也用不了。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到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陪送就該那等簡單?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嗎?公公一一指點明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婆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隻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可憐姑娘此時,那裏還說得出甚麼所以然!她自從鄧九公和她說了那句提親的話,始而還隻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大家要作起來了。無法隻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她也知是一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她也說出個五不可的大道理來。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從旁出來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陪送妝奩;至於她說的幫腔的話,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話可說了。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和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冒昧。隻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得出口來呢?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麵給她擦著衣裳,一麵說道:"沾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裏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臉是笑,卻又眼淚汪汪的,呆呆的望著她兩個。手裏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來,獨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通過煙袋去,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你們也給大姑娘和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性把那小杌子,給你姐兒倆搬過去,有什麼話,坐下說不好,隻是站著怪乏的。"說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褚大娘子機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麵走,回頭向隨緣兒媳婦道:"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座兒過來。"她三個便在這邊坐下。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著,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受委屈。"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等我索性給她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要掇成了。"恰巧又遇著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她便道:"怎麼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告訴你聽聽。"因和褚大娘子道:"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裏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她辭婚,她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間,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了親了,便是定下親,象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隻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呀!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金鳳,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柬明公婆來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這樁好事。"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何玉鳳此時,感她、疼她、愛她心裏還過不去,那有多嫌她的理!這話我們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隻見她拉住褚大娘子說道:"大姐姐,你聽她說的這是甚麼話?"說著,又眉梢微鬥,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嘔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也可真委屈些兒。"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伴兒,不想她也順著杆兒爬到那頭兒去了。因說道:"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裏怎樣的為難,還隻管這等嘻皮笑臉。"張金鳳道:"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難的說說。"便又告訴褚大娘子道:"我這句話,隻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不瞞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裏,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和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心,可疼我疼得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她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一行寫的是'願意',一行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呀!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呀!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不願意來。不去抹那字罷,是生拉活扯的鬧。大姐姐,隻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隻得用手一陣胡擄,不想可巧的把個'不'字兒就擄了去了。"說著,又問何玉鳳道:"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何玉鳳聽了,嗤的一聲道:"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是什麼意味?"張金鳳道:"你且莫管,隻跟我來看。"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何玉鳳道:"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張金鳳道:"姐姐,再往旁邊兒看。"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隻是被那神龕邊扇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張金鳳道:"這樣罷。"她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祝告道:"叔父嬸母,隻得驚動二位老人家。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後升一升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她就沒的說了。"說著,她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鐫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字是:"子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張金鳳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作成的,卻是公婆的主意。請問姐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裏侍奉問安的媳婦?"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問了她的兩句話,並不曾聽見,隻呆呆的望著神主上兩行字,半晌咳了一聲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是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張金鳳道:"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盂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大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一個女孩兒作得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誌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命。講到你出閣成禮,隻這北京城裏,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與那女婿何幹?所以不曾和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山莊,便叫玉郎扶靈穿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人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話還講的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隻是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父母帶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姐姐隻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和我再講。我索性徹底澄清的都和姐姐說了罷。如今姐姐打錯了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定,以至陪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的香煙,是永遠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過路、莫雁、送妝都在今日。隻是今日酉時,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裏掏來的。她登時好似從頂門上潑了一桶冷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霹靂,隻痛得她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不出來,隻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想到安老夫妻和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她都情願,慢是娶過了她去作新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