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3 / 3)

鄧九公進來匆匆的見過安太太、張太太、張姑娘,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問好,說道:"姑娘,咱們爺兒倆別了整一年了。師傅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你。"說著,從腰裏扯下條兒手巾來,擦了擦眼睛,又細看了一看姑娘說:"好,臉麵兒胖胖。"姑娘也謝他前番的費心,此番的來意。

說著,褚大娘子已到門下車,戴姑娘那邊完了事,也跟過來,便攙了褚大娘子進來;後麵還有跟來的兩三個婆兒。慢說褚大娘子此來打扮得花枝招展,連她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藍宮綢的夾襖,紮幅綢衫褲兒,換雙新鞋的打扮著。安太太和她作了個久別乍會的樣子。褚大娘子見過了眾人,連忙過來見姑娘,見她頭上略帶著幾枝內款時妝的珠寶,襯著件淺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兒,套著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縐銀鼠披風,係一條鬆花綠灑線灰鼠裙兒,西湖光綾挽袖,大紅小泥兒豎領兒,出落得麵如秋月,體似春風,配著她那柳葉眉兒,杏子眼兒,玉柱般鼻子兒,櫻桃般口兒;再加上鬢角邊那兩點朱砂痣和腮頰上那兩點酒窩兒,益發顯得紅白鮮明,香甜美滿。褚大娘子一看,心裏先說:"這那裏還是一年頭裏跑青雲山的十三妹子呢?"她二人被此福了一福,一時情性相感,不覺拉住手都落了幾點淚。姑娘哽噎道:"我隻道你臨別的時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見不著你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遠的來,可就是為賠這個不是來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許哭。"安老爺道:"請進屋裏坐下談罷。"說著,便往正屋裏讓。大家進了門,分了個男東女西,鄧九公,褚一官,張老,安老爺,便在東邊一帶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張媽媽,何玉鳳,安太太,便在西邊一帶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張金鳳搬了個座兒坐下。不必講,自然有一番裝煙倒茶。

鄧九公先應酬了幾句閑話,又讚了會房子,隻聽安太太向九公道:"這樣大年紀,又這樣遠路,還驚動姑爺姑奶奶同來,這都是為我們大姑娘。"鄧九公道:"二妹子你再不要提了。我這天才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頭呢。我原想月裏頭就趕到的,不想道兒上,遭了幾天雨氣,這天到了涿州,我又和我們一個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場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誰知昨日過蘆溝橋,那稅局子裏磨了我個日頭平西,趕走到南海澱就上了燈了。幸而那裏有我個親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這裏趕,還好,算趕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爺道:"老哥哥來得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說話間,聽得那個鍾叮當叮當,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爺道:"咱們且慢閑談,作正經的罷。"便叫:"玉格呢?"公子這個當兒正在東廂房裏待著呢,聽得父親叫他,連忙上來。安老爺便吩咐他道:"是時候了,就安位罷。論理該你姐姐自己恭請人廟才是。但是大遠的,她不好自己到外麵去,況且她回來還得跪接。你替她走這趟,也是該的。"又說:"這樣吉祥事情,你就暫借我的品級,也穿上公服。"安公子答應了一聲便走。玉鳳姑娘本就覺這事過於小題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來了,便問安老爺說:"伯父,回來我到底該怎麼樣?"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護你呢。等我告訴你,你隻依著我就是了。"姑娘當下得了主意,眼巴巴隻望著請了佛來。

沒多時,隻見從東邊先進來兩個家人,下了屏門的門閂,分左右站著,把定大門。便聽得門外靴子腳步雜遝之聲,吱的一聲,屏門開處,先進來了四個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執一炷大香,分隊前引,後麵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著兩座彩亭進來。這個當兒,屋裏早有仆婦們捧著個金漆盤兒,搭著個大紅袱子,上麵放了個小檀香爐,點得香煙繚繞。安太太拉著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個香爐盤兒遞給姑娘捧著。姑娘此時是怎麼教,怎麼唱,捧了香爐,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邊。一麵跪著,不免偷眼望外一看,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簷前,把杠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時,前麵一個抬的兩座不多高的佛像,隻是用紅綢挖單蒙著,卻看不見裏麵是甚麼佛。後麵那座彩亭,抬著卻象件扁扁的東西,又平放著,不象是佛像,也蓋著紅綢子。姑娘心裏猜道:"這莫不是畫像?"那時安老爺也換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著道:"吩咐請。"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將西邊那位請進門來,安在當地那張八仙桌上首;次後又將東邊那位請來,安在下首。安老爺這裏便叫人接過姑娘的香爐去,說:"姑娘,站起來罷。"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聽安老爺向鄧九公道:"老哥哥幫幫我罷。"說著,二人走到後麵彩亭前,把紅綢揭起。原來是一高一矮、一長一方的兩個紅錦匣子。鄧九公捧了那個長扁匣兒,安老爺便捧了那個高方匣兒,公子隨在後麵進來。鄧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又把身子往旁邊一閃,向公子道:"老賢侄接過去。"公子便朝上,雙手接來捧著,安在東邊小桌上。然後安老爺過來,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安太太這裏便道:"姑娘過去接著。"姑娘隻得連忙過去。安老爺也一樣的把身子一閃,姑娘接過那個匣子來,心裏一機伶說:"這匣管保該放在西邊小案上。"果見安太太過來招護著,叫她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禮,好開光安位。"姑娘見是兩尊佛像,便打著問訊,磕了六個頭。隻見安老爺上前,去了那層紅綢挖單,現出裏麵原來還有一層小龕。及至下了迎門龕門,才看見不是塑像,卻是兩尊牌位。安老爺道:"姑娘請過來,瞻仰瞻仰你這兩尊佛。"姑娘過來仔細一看,隻見上首那尊牌位,鐫的字是"皇親誥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尊是"皇清誥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伯母你隻說是請佛請佛,原來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這卻是侄兒夢想也不到此。"安老爺道:"從來說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遠燒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是尊佛,那裏再尋佛去。孝順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豈能懺悔;況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忍受賄賂的衙門,聽情麵的土司,憑你怎的巴結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違天行事。況且你的意思,找座廟原為近著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給你請到你家廟來,豈不早晚廝守;且喜你青雲山的約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姑娘此時直感激得淚如雨下,無可再言。安老爺道:"且待我點過主,再請你安位。"姑娘又不懂點主是怎麼樣一樁事,隻得"人太廟,每事問"。安老爺道:"你不見神牌上主字,那點還不曾點;神像便叫作開光,神牌便叫作點主。"安太太便拉著姑娘道:"你照舊跪在這裏,看看點一點,你就磕一個頭。"姑娘跪好,安老爺便盥手薰香,請了鄧九公、褚一官二位襄點。早有家人預備下朱筆,藍筆,雞冠血,淨水。鄧家翁婿便從龕裏請出那神主來。老爺先填了藍,後填了朱。姑娘跪在那裏,隻記著磕頭,也不及仔細去看。點完了照舊人龕。安老爺退下。姑娘站起來,安老爺便說道:"姑娘,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該雙雙升座,為是你一人斷分不過來。況且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人龕,這便是我從前和你講過的女兒家父親尊、母親親的話,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勞,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聽,心裏說道:"敢則《三禮彙通》這部書,是他們家纂的,怎麼越有禮呢?"隻得唯唯答應。老爺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位,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位,繞過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齊捧到那座大龕的神床上雙雙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隻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這一走,忽然從門外一陣風幾,吹得那窗欞紙忒楞楞長鳴,連那神幔上掛的流蘇也都飄飄飛舞,好象真個的有神靈進來一般。

一時大禮告成,早有眾家人撒開那張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隨即獻上了供品,點齊香燭。有例在前,無可再議,便是公子捧飯,姑娘進湯。供完,安老爺肅整威儀的獻了兩爵酒,退下來。便先讓鄧九公行禮。鄧九公道:"不然,老弟今這回事,不是我外著你說,我究竟要算是在我們姑娘這頭兒站著,自然盡老弟你和張老大你們兩親家。你二位較量起來,這樁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該先通個誠,告個祭。這之後才是我們。"說著,又回頭問著何姑娘道:"姑娘,你想這話是怎麼說不是?"姑娘連稱很是。安老爺更不推讓,便上前向檀香爐內炷了香,行過禮。姑娘便在下首跪拜。眾人看那香燭時,隻見燈展長眉,雙花欲笑,煙絕寶篆,一縷輕飄,倒象含著一團的喜氣。隨後,安太太也行過了禮,便是張老夫妻。到了鄧九公,便和他女兒女婿道:"我爺兒三個一齊磕罷。"他父女翁婿拜過,鄧九公起來,又向安公子:"老賢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罷。也省得隻管勞動你姐姐。"安老爺道:"給他叔父嬸母磕頭,豈不是該的?難道還要姑娘答拜不成?"姑娘笑道:"禮無不答,豈有我倒不磕頭的禮呢?"張姑娘此時,早過去西邊站了下首。鄧九公道:"姑娘,既這等說,可得過上首去。怎麼說呢?這裏頭有個說法,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們小兩口兒磕頭的時候,他二個還一揖,答兩拜,也隻好站上首,斷沒在下首的。"說著,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著東邊來站著。安公子一秉虔誠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頭去。張姑娘在這邊隨叩,何姑娘在那邊還禮,正跪了不先不後,拜了個成對成雙。

列公,可記得那周後稷廟裏的緘口金人背上那段銘,說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盲多禍;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經方才姑娘還照一年頭裏那番斬鋼截鐵、海闊天空的行徑,你們既說不用我還禮呀,我們就算咧,豈不完了一天的大事?無奈她此時是疑心靜氣,聚精會神,生怕錯了過節兒,屍定要答拜回禮。不想這一拜,恰好的合成一個名花並蒂,儼然是金鑲玉琢,風舞龍盤。

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個人在後邊看了,彼此點頭會意,好不歡喜!正在看著,隻見那供桌上蠟燭花,齊齊的雙爆了一聲。那燭焰起得足有五寸多長,爐裏的香煙,嫋嫋的一縷升空,被風吹得往裏一轉,又向外一轉,忽然向東吹去,從何玉鳳麵前繞過身後,聯合了安龍媒,綰住了張金鳳。重複繞到他三個麵前,連絡成一個團團的大圈兒,好一似把他三個圍在祥雲彩霧之中一般。玉鳳姑娘此時隻顧還禮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無不納罕。安老爺在一旁拈著幾根胡子兒,默然含笑道:"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一時撤饌,莫漿,獻茶,禮畢。褚大娘子便走過來,向玉鳳姑娘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姑娘連忙點頭。隻看她走到安老爺、安太太跟前,說道:"伯父、伯母,今日此舉,不但我父母感激不盡,便是我何玉鳳也受惠無窮。方才是替父母還禮,如今伯父母請上,再受你侄女兒一拜。"安老爺道:"姑娘,你我二人說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鄧九公在旁點著頭道:"姑娘你這一拜,拜的真是千該萬該。隻是來看今日這番光景,你還要稱他甚麼伯父母,竟叫他聲父母就是。"姑娘歎了一聲道:"師傅,我豈無此心,隻是大恩不輕言報,論我伯父母這番恩義,豈是空口叫聲父母報得來的;我惟有叩天禱告,教我早早得見了我的爺娘,或是今生,或是來世,轉生在我這伯父伯母膝下作個兒女,那就是我何玉鳳報恩的日子!"鄧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現鍾不打,倒去等著借鑼篩。怎的越說越遠,說到來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和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緣,今日趁師傅在這裏,再把你和他家聯成一雙恩愛配偶,你也照你張家妹子一般,作他個兒女,叫他聲父母,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何玉鳳不曾聽得這句話的時節,還是一團笑臉;及至聽了這句話,見她把臉一沉,把眉一逗,望著鄧九公說道:"師傅你這話從何說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來不醉,便是我和你別了一年,你悖悔也不應悖悔至此,怎生說出這等冒失話來!這話你趁早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壞了我師徒的三年義氣!"這就是:此身已證菩提樹,冰斧無勞強執柯。

要知鄧九公聽了這話,怎的收場?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