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你道人臣之榮至此,當怎的個報國酬恩,否則也當聽那顧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誰想他倚了功高極重,早把顧先生的話也看成一片空談,任著他那矯情劣性,便漸漸的放縱起來。又加上他那次子紀成文助桀為虐,作的那些侵冒貪黷,忌刻殘忍的事,一時也道不盡許多。隻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贓私,何止三四百萬。又私運鹽茶,私販木植。豈知人欲日長,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得自己就掇弄起自己來了。出入衙門,便要走黃土道;驗看武弁,便要用綠頭牌。督撫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卻都濫人薦章,作到副參道府。後來竟鬧到囤藏槍彈火藥,編造讖書妖言,謀為不軌起來。那時朝廷早照見他的肺腑,差親信大臣密密的防範訪察,便由此而內閣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撫提鎮,合詞參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當下天顏震怒,把他革職拿問,解進京來,交在三法司議罪。三法司請將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蕩,念他薄薄的有些軍功,法外施仁,加恩賜帛,令他自盡。他的太翁紀延壽,同他長兄紀望唐,革職免罪;十五歲以上男族,免死充軍,女眷兔死給功臣為奴;獨把他助桀為虐的次子紀成文立斬。他賜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著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這便是那紀大將軍的始末原由一篇小傳。
拆回來再講他經略七省的時節,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親作他的中軍副將。他聽得這中軍的女兒,有恁般的人才本領,那時正值他第二個兒子紀成文求配續作填房。若要遇見個趨炎附勢的,一個小小中軍,得這等一位晃動乾坤的大上司,屈尊降貴,和他作親家,豈有不願之理?無如這位副將爺,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後,有見識、尚氣節的人。他起初還把些官職、門戶、年歲都不相當,不敢攀附的套話推辭。後來那紀大將軍又著實的牢籠他,保了他堪勝總兵,又請出本省督撫提鎮,強逼作伐,卻惹惱了這位爺的性兒,用了一個三國時候東吳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豈配犬子?吾頭可斷,此話再也休提。"這話到了那紀大將軍耳朵裏,他惱羞變怒,便借樁公事,參了這位爺一本,他道:"剛愎任性,貽誤軍情。"那時,紀大將軍參一員官,也隻當一個臭蟲,那個敢出來辯這冤枉?可憐就把個鐵錚錚的漢子,立刻革職拿問,陷在監牢,不上幾日,一口暗氣鬱結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還披了萬載不白,說不出口的一段奇冤。她這等的一個孝義性情,英雄誌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那老母在堂,無人奉養。這段仇愈擱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個女孩兒家,獨處空山,斷非久計,莫如早去報了這段冤仇,也算了卻今生大事。這便是十三妹切齒痛心,顧不得守靈穿孝、盡禮盡哀,急急的便要遠去報仇的根子。無奈她又住在這山旮旮子裏,外間事務,一概不知。鄧九公偶然得些傳言,也是那鄉下老兒談國政。況又隻管聽她說報仇報仇,究竟不知這仇人是誰;更不想便是他聽見的那個紀獻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直到安老爺昨日到了褚家莊,才一番筆談,談出這底裏深情的原故來。這又叫作"無巧不成話"了。
讀者,你看這段公案,那紀大將軍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沒兒女英雄,不足道也。隻他這個中軍,從紀大將軍那等轟轟烈烈的時候,早看出紀家不是個善終之局,這人不是個載福之器,寧甘一敗塗地,不肯辱沒了自己門第,耽誤了兒女終身,也就算得個人傑了。不然,他怎的會生出十三妹這等晃動乾坤的一個女兒來?
當下,那尹先生便把這段公案,照說評書一般,從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說到他白練套頭。這其間因礙著十三妹姑娘麵皮,卻把紀大將軍代子求婚一層,不曾提著一字。鄧九公和褚家夫妻雖然昨日聽了個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隻當聽了一回豆棚閑話。
卻說十三妹,起先聽了那尹先生說,她這仇早有當今天子替她報了去了,隻把那先生看作個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聽他說的有本有源,有憑有據,不容不信,隻是話裏不曾聽他說到紀家求婚一節。又追問了一句,道:"話雖如此,隻是先生你怎見這便是替我家報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麼這等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家這樁事,便在原參的是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內,豈不是替你報過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這真個?"尹先生道:"聖諭煌煌,焉得會假?"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問你。你這句話,可大有關係,不可打一字誑語。"尹先生道:"且無論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隻想,你報你家的仇,幹我尹其明甚事,要來攔你?況你這樣不共戴天的勾當,誰無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見信,隻怕我身邊還帶得有抄白文書一紙,不妨一看。隻不知姑娘你可識字?"鄧九公道:"豈但識字,字兒忒深了!"那尹先生聽了,便從靴掖兒裏,尋出一張抄白的通行上諭,遞給鄧九公,送給姑娘閱看。隻見她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兒上,把張一團清白煞氣的臉,漸漸的紅暈過來。兩手挾了膝蓋兒,目不轉睛的怔著,望了她母親那口靈,良久良久,默然不語。
讀者,你道她是什麼原故?原來這十三妹雖是將門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彎弓擊劍的事,這拓馳不羈,卻不是她的本來麵目。隻因她一生所遭不偶,拂亂流離,一團苦誌酸心,便釀成了這等一個遁蹤空山,遊戲三昧的樣子。如今大事已了,這要說句俳優之談,叫作"叫化於丟了猢猻了,沒得弄的了"。若歸正論,便用著那越州和尚說的"大事已完,如喪考妣"這兩句禪語。看這兩句禪語,聽了去,好象個葫蘆提。讀者,你隻閉上眼睛想,作一個人,文官到了人閣拜相,武官到了奏凱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豈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時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樂的事,還有比飲酒看戲遊目快心的麼?及至到了酒闌人散,對著那燈火樓台,靜坐著一想,就覺得象有一樁無限傷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來。這十三妹心裏,此刻便是這般光景。鄧九公和褚家夫妻看了,還隻道:"自從她家老太太死後,不曾見她落下一滴眼淚,此時聽了這個原故,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勸她,隻見她悶坐了半日,忽然浩歎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萬福,道:"謝天謝地!原來那賊的父子也有今日!"轉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謝道:"先生,多虧你說明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這趟。我倒不怕山遙水遠,渴飲饑餐;隻是我趁興而去,難道還想敗興而回?豈不畫蛇添足,轉落一場話靶?"回身又向鄧九公福了一福道:"師傅,我和你三載相依,多承你與我撐持這小小門庭,深銘肺腑,容當再報。"鄧九公正色說:"姑娘,你這話又從那裏說起?"隻見她並不回答這話,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聲,望空叫道:"母親,父親,你二位老人家,可曾聽見那紀賊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隻是你養女兒一場,不曾得我一日孝養;從我略有些知識,便撞著這場惡姻緣;弄得父親含冤,母親落難。你女兒早辦一死,我又上無長兄,下無幼弟,無人侍奉母親。如今母親天年已終,父親大仇已報,我的大事已完,我看看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識不知的黃泉之下,好不逍遙快樂!二位老人家,你的神靈不遠,慢走一步,待你女兒趕來,和你同事那逍遙快樂也!"說著,把左手向身後一綽,便要提起那把刀來,就想往項下一橫,拚這副月貌花容,作一團珠沉玉碎。這正是:為防濁水汙蓮葉,先取鋼刀斷藕絲。
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