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全副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差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隻帶一個家人跟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差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碼頭上三聲大炮,簇擁著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鴉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隻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裏卻是驚異,怎的倒先到縣衙呢?
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早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值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帖,用手舉得過頂鑽雲,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得腿快,喊得聲高。隻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裏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後就跑。此時但恨他爺娘少生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裏呢?"門子忙跪稟逆:"不在縣監,即在縣頭門裏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裏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什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裏長跪不起。兩邊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絛子:原來是慌得拉錯了,把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咳!正甲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這欽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隻見跟班的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紙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都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隻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裏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弄慣了,不以為意,仍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裏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隻說什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因慢慢的起身離座,說:"請進來吧廠早見那烏大人偏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安老爺的臉麵,說:"老師的臉麵竟還好,隻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了,一時讓座。茶罷,烏大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專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起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人道:"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麵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隻是你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烏大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見京報,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叫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隻發信來,把銀子彙京,都交到門生家裏。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周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門生帶京一萬銀子。門生和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裏歸還這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彙到門生那裏,再從門生那裏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隻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安老爺道:"非我和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銀子來,再有二三千金便夠了。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則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比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道老師也和他講再讓三不成?再門生敢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這有天五日的地方,隻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和你也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了有愧了。"那烏大人又謙虛了一番。話完,便向了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齊退下去,連戴勤等一並招呼開,彼此會意,也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閑話。那位典史老爺,見欽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上褂子,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麵讓茶,一麵搭訕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說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裏,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責。茶這裏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隻得周旋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話說了,隻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禦史參了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錢糧,偷工減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靡頹等情,參得十分厲害。這事關係甚大,門生初次奉差,有此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安老爺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多的幾句話,隻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屑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禮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又不可不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五個不平之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難度。說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公館裏,改日長談罷。"說著,送到院門,不便望外再送。
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欽差在縣裏,和安老爺長談。"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巳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出來。見那欽差,仍是春風滿麵,說:"才望了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鋪子裏的好?竹瀝滌痰丸那鋪子裏的真?河台也隻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說貴老師是那一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巧的遇見這等個不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奉請開複。"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裏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大失所望。
欽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那時後麵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欽差都請在一處公同一見。應酬已畢,稍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門管帳家丁。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著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參案的能員,哪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贓款來。欽差一麵行文,仍用名帖去請河台過來說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欽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座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禦史的參摺,和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方才如夢方醒,隻嚇得他麵如金紙,目瞪口呆;又見上麵有如果審有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著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磕頭;口稱他的名字,說:"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隻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幹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人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劄子,委山陽縣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士、百姓、鋪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向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玉金滿橐地無皮。"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什麼密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舍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狠二狠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著了歸著,據情轉奏。當朝的聖人最惱的是貪官汙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摺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隻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二語便花將去;當日嫌它來的少,今日轉痛它去的多,也是最可憐的。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了摺子,奏請開複,想在欽差跟前,作烏大人的情麵;也是發於天良,要想存些公道,隻是遲矣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