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張老泡了茶來,大家喝罷。十三妹道:"這咱們可就要搬行李了。"因對張老道:"你老人家帶了你們姑爺,拿了燈,先到那地窨子裏,把他那幾個箱子打開,凡衣服首飾以及零星有記認的東西,一概不要。但是所有金銀,不論多少,都給我拿出來。"二人聽了,也不知什麼意思,隻得拿燈前去。進了那個櫃門,張老道:"姑爺,你讓我拿燈罷!"說著,接過燈來,照了安公子,一步一步從台階兒下去。
二人進了地窨子門,果見有幾個箱子摞在床頭上。一個一個搬下來打開,裏頭不過是些衣飾之類,也不細看;隻見每個箱子裏,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兩三包銀子;一一拿出來,堆在地下。回頭看了看床裏邊,放著個小包袱,提了提,覺得很重,打開一看,原來是他老婆兒和女孩兒的隨身包袱,連家裏帶出來的百兩銀子都在裏頭,也提在地下;重複拿著燈搬運出來,說明了原因。十三妹略略數了一數,通共也有千把兩銀子,因先揀了一包碎的,約略不足百兩,撂在一邊;又把那小包袱,仍交還她母女,然後招了那十幾包銀子,向安公子道:"我圖個便利,你把這一千兩銀子拿去,換給我一百兩金子。"安公子聽了,叫聲"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麼還是這等稱呼?我自然也該稱作姐姐才是。姐姐,這原是你的東西,怎說到換起來。"十三妹道:"你不換我不要了。"安公子連說:"換、換。"就拿了一包過來。十三妹接在手裏,向張金鳳道:"妹妹,咱們可不是空身兒投到他家去了,這一百金子,算姐姐給你墊個箱底兒罷。"隨把包兒遞給張老婆兒手裏。那老婆兒道:"姑娘怎麼呢?罷呀!你疼你妹子,還疼得不夠呀!還給她這東西。"嘴裏說著,手裏可接過去了。張老看了,也一旁道謝不迭。十三妹交明了,就催安公子收那銀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難道不留些用?"十三妹道:"方才留下那一包碎的,盡夠我同母親過冬了。即或不夠,左右那一項沒主兒的錢,我什麼時候用,什麼時候取。你別累贅,快些收去,大家好打點起身。"安公子聽了無法,隻得收下。十三妹出了一回神,問著張老道:"我方才在馬圈裏看見一輛席棚車兒,想來就是她娘兒兩個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趕來的呀。"張老道:"可不是我,還有誰呢?"十三妹道:"這輛車連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裏呢!你老人家這時候就去把它收拾妥當,回來把你們姑爺的被套、行李、銀兩,給他裝在車上,把一應的東西裝好,鋪墊平了,叫他娘兒兩個好坐。再把那個驢兒,解下邊套來,勻給你們姑爺騎。"說著,便問安公子道:"會騎驢麼?"安公子道:"馬也會騎,何況於驢?難道一路不是騎了包程騾子來的?隻怕沒有鞍子。"張老道:"有,我車上藏著個帶馬褥子的軟屜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尤巧極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們姑爺騎上,跟著一夥同行。等都弄妥當了,咱們大家趁著天不亮就動身,我一直送你們過了縣東關,那裏自然有人接著護送下去,管保你們老少四口兒,一路安然無事,這算沒關我的事了。你們爺兒三個,就去收拾起來,我同我這妹妹,再多說一刻的話兒。"大家聽了,自是個個歡喜。張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來,先喂上它,回來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這邊閑著作甚麼?"說著,一同去了。這時候,張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銀,一一包捆妥當。張老喂上牲口,同安公子進來,又叫那老婆兒幫著,三個搬運了幾次,才得運完裝好。隻見張老又忙忙的回來,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來了。咱們走後,萬一天明進來一個人,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麼好哇?"十三妹笑道:"這個都有我;隻管放心走路,橫豎不與你我相幹。"張老道:"這樣是很好。我可招呼車去了,你們娘兒們收拾收拾,也是時候兒了,上車罷!"十三妹諸事已畢,便叫安公子去屋裏找筆硯來用。安公子道:"此時要筆硯何用,我這裏現成。"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布包來打開,隻見裏麵包著一塊圓式硯台,用檀木盒兒裝著。那塊石頭細膩精純,那硯石盒子上麵,又密密的鐫著銘跋字跡,端的是塊寶硯。安公子又在鞋掖裏取出筆墨來,研好了墨,連筆遞將過去。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硯台,右手把筆蘸得飽了,跳上桌子,回頭叫安公子舉燈照著,她便在那正中房門的北牆上,筆墨淋漓,寫了二行大字。安公子一麵拿燈光照看,一麵眼睛隨著筆,一字一字的往下看。接著口中念道: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閹梨重重都犯;他殺人汙佛地,我救苦下雲端,鏟惡鋤奸;覓我時,和你雲中相見。
念完,樂得安公子咂嘴搖頭,拍腿打掌嗬嗬大笑,說:"姐姐,我隻見你舞刀弄棒,殺人如麻,以為奇特;再不曉得你胸中還埋著如此一段珠璣錦鏽;這等書法,也寫得這鳳舞龍飛,真令人拜服。隻是大家方才問姐姐你的住處,你隻說在雲端裏住,如今這詞兒裏又是什麼'雲中相見',莫非你真個在雲端裏不成?"十三妹笑道:"我這都是夢話,你不用問它。"安公子接著搖頭:"不然,不然!這裏邊定有個道理。"說畢,還在那裏呆呆的細揣摩那"雲中相見"的這句話。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筆硯放下,便把那把寶刀,依舊的插在腰間,又向牆上取下那張彈弓來挎上,然後揣上那包銀子,一口把燈吹滅,說道:"別耽延了,走罷。"邁步出門,朝外先走。張家母女和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驢兒,也交給他帶著,開了門,讓大家出去。張姑娘在車裏問道:"姐姐不走,還等什麼?"十三妹道:"我還有點事兒,咱們在外邊略等。"說著,催了車輛牲口出門,自己重新把門關好,然後她才就地托的一縱,躥上房去,從房外頭跳將下來,便在驢兒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塊青紗包頭,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兒,重新帶上彈弓,騎上驢兒,趁著那斜月殘星,護送著一行人,逍遙自在的竟自投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