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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舊照片,都發黃了,不發黃才怪,怕是有二十多年了吧,那個時候都是黑白照,照得也不大姿勢,有點土氣。六根一看棗花的穿著,差點笑了。花格子衣裳,裏麵是大紅線衣,還翻著衣領。包著一塊花頭巾,那頭巾倒是好看,年輕的時候,他給老婆也買過,可惜她頂著那頭巾跟人跑了。

再細看,六根就傻了,跟棗花並排坐的,不用猜也是老鄭頭,化成灰他也認得。老鄭頭懷裏,竟抱著一個碎丫頭,也穿花格子衣裳,紮兩條小辮子。這是音丫頭啊,一看就是音丫頭麼,小時跟現在,沒啥區別,很像麼!

六根就傻在這事上。早先,他也猜過,想過,疑惑過,風言風語的,也聽過,但總是不敢確定。這下,確定了,真正確定了!

音丫頭啊,你的親爹,是老鄭頭!

拾草她們看棗花來了,沙鄉人就這習慣,隻要聽見誰病了,總得攆著看上好幾趟,不看,心裏過意不去。這人好不了,就得一直攆著看下去,也有中間看死的,那就趴靈前哭一場。跟這人的恩怨,就算是了了。

拾草她們沒怨,有的,怕盡是恩。

跟拾草一同來的,有沙米兒,狗秧子,紅柳,好幾個人哩。歲數都跟玉音差不多大,就紅柳小點。喧談中玉音得知,紅柳也出嫁了,嫁到了蘇武鄉的毛家,男人歲數比她小,前年才打高中出來,眼鏡近視著哩,念書念的,不過比王四毛好得多。棗花直誇紅柳有福,嫁來嫁去總算嫁了個好男人。

“好個啥,地裏一把活不做,懶得跟豬一樣。”紅柳道。

“哼,黑裏也讓幹,白日也讓幹,你還讓人家毛秀才活不活了?”沙米兒打趣道。沙米兒嫁人早,生娃也早,聽說都快要當婆婆了,說話自然就粗野一點。玉音隻裝是聽不懂,低了頭佯裝地上找東西。

“對呀,玉音,你也該成家了吧,甭光顧了念書,念成母光棍了。”沙米兒這張嘴,來啥說啥,一點不管別人受得了受不了。

果然,棗花聽了這話,臉嘩就陰了。

棗花急著出院,並不是她的病好了,沒好,還重著哩。肖院長說,手術隻是第一步,以後還得進一步化療、放療等,總之,這種病,沒誰敢說一刀子下去就給好了。可棗花不住了,一天也不住了,再住,她可能就愁死到醫院。

棗花不單是愁玉音的婚事,她愁的多,到底愁個啥,說不清,但就是愁。興許,人到了這個時候,都一樣。棗花想在自己死前,盡力兒為玉音留點什麼,能留多少留多少,實在留不下,就把沙窩鋪那一片樹留下,所以她才死催活逼的回來了。棗花清楚,她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那個人催她哩,喊她哩,夜夜都給她托夢哩。這是她的命,活著沒能跟他正大光明在一起,老天爺怕是要她搶先一步,在葉子秋之前趕到那邊去哩。

拾草這一次嘴乖,好壞沒提麻五子,提不成,一提,棗花和玉音的心,都就要翻過。麻五子判了,七年,玉虎也判了,輕些,三年。這事兒怕玉音她們還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準給愁死。

喧了一陣,拾草說:“走吧,讓棗花姑緩著,病著的人,多喧不得。”沙米兒意猶未盡,她本來還想提提蘇嬌嬌。玉虎蹲了大牢後,她媳婦又很快嫁人了,婚也沒離,就嫁了二家,蘇嬌嬌整天睡著不起來,再睡,怕就給睡死了。見拾草不停地擠眼睛,沙米兒收起話頭,道:“是該走了,再不走,我男人又該往沙河壩跑了。”

沙河壩離沙灣村不遠。沙米兒說的是暈話,她兒子找的對象在沙河壩,親家是個小寡婦,嫩得很,自打對了親,男人有事沒事就往沙河壩跑,跑得她整日提心吊膽,都想退這門親了。

幾個人出了紅木小院,拾草怪沙米兒:“看你那張嘴,到哪也管不住。”

“我把下頭管好就行了,管上頭做啥哩。”沙米兒笑著道。

“誰知道哩,管好管不好隻有你自個曉得,說這話,沒人給你立牌坊。”紅柳插話道。沙鄉的女子隻要一嫁人,嘴裏,就可以不安把門的了,暈的俗的,盡著興說。

“呸,不要臉,你才嚐了幾天錘子,說出的話比鍛出的鐵還砸人。”

幾個人你罵我我罵你,說說笑笑往前走,走了不遠,看見沙沙。這天沙沙打扮得格外耀眼,一襲紅裙,罩著她勻凸有致的身子,兩條小腿索性裸著,裸出一大片光,沙梁上一站,一下就把沙漠給照紅了。幾個人同時止住步子,伸直了眼往沙梁子上瞅。瞅著瞅著,沙米兒耐不住了,道:“瞧人家活的,啥都敢穿。”

“眼饞了你也穿上,沒人說。”紅柳道。

“我是想穿,可沒人買。”

“讓楊木匠買去,不買不讓他上炕。”紅柳真是練出來了,說啥都不知道羞。沙窩子裏暴出一片子哄笑。

再走,誰的心裏就都有了事,關於沙沙的事。其實關於沙沙,關於老鄭頭,關於棗花跟玉音,沙灣村早就有閑話,常八官做的再妙,還是堵不住閑話。閑話這東西,比公家的紅頭文件傳得快,隻是,人們守著一道線,絕不在棗花麵子裏說,背後說也盡量不讓她聽著。所以到今天,真正讓事情瞞住的,怕就隻有玉音跟棗花母女兩個。

“是她哩。”拾草肯定地說。

“不是她還能是誰,真是不敢想,她跑來做啥?”狗秧子說。

“還能做啥,準是為林子的事來,我聽說,上頭要出錢買林子,那可是一大筆錢。”

“保不準,我就是擔心棗花姑哩,你說,她到底知不知道?”紅柳問。

“看樣兒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依她的脾氣,還不把這個野丫頭攆掉?”沙米兒說。

“我揣摩著,棗花姑像是知道,你瞅她那眼神,像是把啥都知道了,就是裝心裏不說。”拾草的語氣一下暗了。

正走著,又碰上一夥人,也是結伴來看棗花的,幾個人忙岔開話,說別的事去了。

沙梁子上,羊倌六根跟常八官頭對頭坐著,兩個老家夥這段日子神神秘秘,像是在一起搗鬼。時不時的,就湊一起,頭對著頭,吧嗒著旱煙鍋,詭詭計計喧謊兒。

“放羊的,你是不是聽岔了,這段日子,我咋揣摩著你這話不可靠?”常八官說。

“聽岔?喲嘿嘿,我羊倌能把話聽岔?常老八,你是不是兜不住了,想尿尿?”尿尿也是沙鄉人的土話,意思是這人撐不下去了,想坐蠟。

“媽媽日,尿尿,我常老八啥時幹過那丟人事?我是說,這沙丫頭,看著也像老鄭頭,事兒沒那麼邪吧,一人一個,都是跟別人養的。”

“像老鄭頭?天爺呀,你這豬眼睛,哪點像老鄭頭?別的不說,單說那穿著,要是老鄭頭的,能那麼穿?你看看,裙子把尻蛋子繃的,眼看要崩出來,還有前麵,整個不敢讓人擱眼。我就不明白,江專家咋就喜歡個她哩,聽說江專家在醫院有個相好的,可惜我沒碰上。要是碰上了,一眼就能給他瞅出個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