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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敢。”鄭達遠的聲音有點顫,比聲音更顫的,是心。後來,後來他提著行李往車上去的時候,雙腿是抖的,極不情願的,無可奈何的。像是沙漠裏有根繩子,牢牢拴在他腳上,想把他整個人拽住。但誰能拽住啊,那時候隻要有人喊出組織兩個字,縱是上刀山下火海,誰敢慢半拍?

鄭達遠最終是走了,走在龍九苗的喊聲裏,走在秋日那場黃風裏,也走在另一個人的眼淚裏。車子消失很久,棗花才打沙梁子後跑出來,跑在那條黃沙漫漫的車道上。她隱隱約約看見,車裏還坐著一個女人,很像是上次來過的葉子秋。

棗花一連兩天沒吃,水也不喝一口。她感覺自己要死了,她不可能活過這個秋天,索性閉上眼,等死。

姓孔的老師整日提心吊膽,卻又不敢越過那道分界線。那時節,三道梁子跟二道梁子中間,是有一道線的,就是拿鐵鍁挖出的一道小溝。那就是正與邪的界線,是批鬥與被批鬥改造與被改造的界線,輕易,是沒誰敢越過那道線的。就連鄭達遠,也絕沒這個膽。所有的故事,都是棗花不幸跨到他這邊發生的。特別是沙窩鋪正義的一方就剩了棗花一個人後,那道兒線,便又多出另一層意思,它成了男人跟女人的分界線。

姓孔的老師猶豫了兩天,也矛盾了兩天,最後,一狠心,跨了過來。不過跨過來他就靜止了,一動不動,隻有眼睛在四處瞅,耳朵在四下聽,步子,是說啥也動不了的。這一步真是太冒險,如果正好沙漠裏有雙眼睛,看到這一跨,他的小命,就完了。好在,他瞅了半天,不見沙漠裏有啥異樣,也聽不見有人衝過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不是姓孔的老師太敏感,那年月,這樣的事兒時常發生,你夜裏說句夢話,都有人揭發上去,你走路踢一下石子,都有人說你對運動不滿,泄私憤。人走了是不假,但眼睛不一定走,冷不丁,就有眼睛冒出來,把你的啥舉動給看著了,那你就等著罪加一等吧。

良久,姓孔的老師確定這一跨沒惹出啥麻煩,才大著膽,又往前走。快接近地窩子時,他停下來,再次四下瞅瞅,然後壓低聲音喊:“棗花,棗花隊長。”

半天沒人應,沙漠像是死了般讓人害怕,姓孔的老師再也不敢猶豫了,幾步就躍進地窩子。這一躍,就把他的心都給嚇了出來。

棗花要是真死到地窩子裏,那他是說啥也交待不清的,瞬間,他就想到了很多罪名,甚至聽見了槍聲。他嚇得一把拽起棗花,往活裏搖,邊搖邊喊:“棗花,棗花你不能死呀。”

棗花緩緩睜開眼,姓孔的老師高興了:“我說嘛,你一個鐵姑娘,咋會尋死哩。”

說完這句,就又沉默了。姓孔的老師真是找不出什麼話,安慰這個極需安慰的女子。棗花更是無話,她還能說什麼呢,那個人就那麼狠著心走了,把她扔到這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地兒,扔在這不是世界的世界上,她還能說什麼!

半晌,姓孔的老師道:“他也是沒辦法,逼著走的,你放心,他會回來的。他是個好人,不會丟下你不管。”

棗花哪還能聽得這種話,姓孔的老師還在自言自語,盡挑些好聽的往外說,棗花這邊,早已是淚水滾滾了。

又等到冬天。

棗花望穿秋水,那條早被黃沙掩埋掉的便道上,仍是不見那個影子。而在冬天的一場雪中,姓孔的老師死了。他是凍死的。那個冬天沙窩鋪異常寒冷,寒風卷著雪花,打得沙漠徹夜地尖叫。常八官照樣隔十天來一趟,吆著牛車,送來麵粉還有柴禾。這事兒本來是該牛根實做的,沙窩鋪說到底還是沙灣村的地盤,牛棗花也是他親妹妹。可自打那件事兒後,牛根實對這個妹子,真是恨得不想再看見第二眼了。你想想,老婆蘇嬌嬌剛生下牛玉虎沒半年,又得關起門來為坐月子做準備,這事能瞞得了誰?可瞞不過也得瞞,不瞞,玉音交給誰?總不能真按地主陳三糧說的:“你們要是實在看不上,我養。就怕養大了,也是個地主分子。”難啊,為這事,常八官跟牛根實把不該演的戲都演了,一個血泡泡,東躲西藏的,容易?好在常八官有一張好嘴,硬是把沒路的事給說出了一條路,丫頭片子在地主家藏了一年,然後悄悄的,在算好的月份上,送到了牛家。又暗中請了個牛鬼蛇神,在牛家走了一遭,沙灣村的人就聽見,牛家要忌門,忌七七四十九天,遠親近鄰的,都不得進。四十九天過了,又說得請冥王星,還得七七四十九天。反正總是有理由,總是不能讓外人進。怕人將來看出破綻,不敢給娃喂,也不敢讓娃哭,等娃能抱出來見人了,真就跟幾個月一般大。還好,沒人嚼舌頭。

常八官吆著牛車,先是來到棗花這邊,見她又比上回瘦了一圈,不高興地說:“妹子,你咋說話不聽哩,人活一輩子,不是掉幾滴眼淚就能掉過去的。難腸事兒誰不遇,遇上了,就得把胸挺起來,把頭抬起來,還得把肚子吃飽。你愁死了,娃交給誰?難道你就忍心拖累你哥嫂一輩子?”

這話起了作用,一提娃,棗花就有了勁,接過常八官拿來的窩頭,就著冷水就啃。常八官這才笑滋滋道:“你吃著,我看看孔老二去,天這麼冷,不要把孔老二凍死了。”

結果,人剛跑進地窩子,聲音就扯了出來:“死了呀,凍死了,天爺,真就給凍死了。”

一個大活人,果真就給凍死了,凍得僵僵的,枯樹樁一樣挺在草鋪上。常八官幹呱喊了幾聲,緊著往村子裏去了。後晌,來了幾個人,拿一張草席,將姓孔的老師卷了,先固個窯,埋在沙湖那邊。常八官拿著大隊的公章,還有公函,跑公社報喪去了。

沙窩鋪就剩了棗花一人。

奇怪的是,那一天起,棗花心裏突然沒了怕,真的沒了。黑裏睡著睡著,她會突然翻起來,跑到這邊的地窩子裏,跑進來又坐不住,亂轉上一會,就又往那窯跟前去。

那時候她覺得,那窯裏埋的,不是孔老師一個人,是所有來過沙窩鋪的人,包括她,包括哥哥牛根實,包括那個她想她念她也恨的男人,甚至還有常八官。她坐在窯邊,不停地說話,說一些瘋話,說一些黑夜聽不懂的話,直把天說亮。

天一亮,她就推著架子車,開始忙起來。這一次,她不是挖土,不是砍樹,她在幹一件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事,她要把沙窩鋪恢複過來!

恢複過來。

這一輩子,她就做了這一件事,她終於能欣慰了,沙窩鋪在她手裏,漸漸的,有了過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