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長,難道除了等待新81軍,咱們就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麼?咱們就不該做點其他準備麼?”
楊夢征渾黃的眼珠一轉:“做投降的準備麼?”
投降這兩個字,隻有軍長敢說,畢元奇見楊夢征說出了這兩個字,便大膽地道:“是的!事關全軍六千多弟兄,不算投降,不過是改編。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一俟形勢變化,我們還可棄暗投明麼,就像民國二十六年前那樣。”
楊夢征搖搖頭:“我不能這樣做!這是陵城!許副官長、白師長,這裏三分之二的弟兄,都是陵城人,咱們和日本人拚了整三年,才拚出了新22軍的抗日英名,作為新22軍的軍長,我不能在自己父老兄弟麵前做漢奸!”
畢元奇不好說話了,他不是陵城人,他已從楊夢征的話語中聽出了責怪的意思。
副官長許洪寶卻道:“軍長!我們迫不得已這樣做,正是為了我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在光明大戲院門口,還有方才的電話裏,鄉親們講得還不明白麼?他們不願陵城變為一片焦土哇!他們也不願打呀!打輸了,城池遭殃,百姓遭殃,就是幸免於戰火的鄉親,在日本人統治下,日子也不好過。而若不打,我軍接受改編,不說陵城二十二萬百姓今日可免血火之災,日後,有我們的保護,日子也要好過得多。”
楊夢征叉腰站著,不說話,天花板上懸下來的明亮吊燈,將他的臉孔映得通亮。
畢元奇歎了口氣,接著許洪寶的話題又說:“夢征大哥,我知道,作為抗日軍人,這樣做是恥辱的。您、我、許副官長和我們新22軍六千弟兄可以不走這條路,我們可以全體玉碎、盡忠國家。可如今城裏的二十二萬百姓撤不出去哇,我們沒有權力讓這二十二萬百姓陪我們玉碎呀!夢征大哥,盡管我畢元奇不是陵城人,可我也和大哥您一樣,把陵城看做自己的家鄉,您如果覺著我說這樣的話是怯戰怕死,那兄弟現在就脫下這身少將軍裝,找根漢陽造到九丈崖前沿去……”
楊夢征紅著眼圈拍了拍畢元奇圓圓的肩頭:“老三,別說了!大哥什麼時候說過你怕死?這事,咱們還是先擱一擱吧!至少,今夜鬼子不會破城!他們飛機呀、大炮呀,是嚇唬人的!還是等等新81軍的信兒再說!現在,咱們是不是先喝點什麼?”
許洪寶知道軍長的習慣,每到這種抉擇關頭,軍長是離不開酒的。軍長酒量和每一個豪飲的陵城人一樣,大得驚人,部屬們從未懷疑過軍長酒後的選擇——軍長酒後的選擇絕不會帶上酒味的。
幾樣簡單的拚盤和一瓶五糧液擺到了桌上,三人圍桌而坐,喝了起來。氣氛壓抑而沉悶,畢元奇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往日從不抽煙的許洪寶也抽了起來。隻有楊夢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末日感和危亡感夾雜在煙酒的霧氣中,充斥著這間明亮的洋房。軍參謀長楊西嶺已在豫鄂會戰中殉國了,楊夢征卻一再提到他,後來,眼圈都紅了。畢元奇和許洪寶都安慰楊夢征說:就是楊參謀長活著,對目前新22軍的危難也拿不出更高明的主意。二人一致認為,除了接受改編,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看楊夢征不作聲,畢元奇甚至提出:今夜就該把三顆意味著背叛和恥辱的紅色信號彈打出去,楊夢征不同意。
一瓶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機要譯電員趕來報告了:“楊軍長,畢副軍長,剛剛收到新81軍趙錫恒軍長急電,渡過醉河向我迂回的新81軍309師、獨立旅和軍部被日軍壓回了醉河邊上,傷亡慘重,無法向我部靠攏,發報時已沿醉河西撤。尚未渡過醉河的該軍301師,在暫79軍孫真如勸誘下叛變附逆。電文尚未全部譯完。”
“什麼?”
楊夢征被驚呆了,塑像般地立著,高大的身軀不禁微微搖晃起來,仿佛腳下的大地都不牢實了。完了,最後一線希望也化為烏有了。
過了好半天,楊夢征才無力地揮了揮手,讓譯電員出去,重又在桌前坐下,傻了似的。低著花白的腦袋,眼光直直地看著桌上的酒瓶發呆。
“夢征大哥。”
“軍長!”
畢元奇和許洪寶怯怯地叫。楊夢征似乎被叫醒了,仰起頭,兩隻手顫巍巍地按著桌沿,慢慢站了起來,口中訥訥道:“讓我想想!你……你們都讓我想想……”
他搖搖晃晃離開了桌子,走出了大門,踏著沉重的腳步上了樓。許洪寶望著楊夢征的背影,想出門去追,畢元奇默默將他攔住了。
“我……我再去勸勸軍長!”
畢元奇難過地別過臉:“不用了,去準備信號彈吧!”
電話鈴偏又響了,東線再次告急。畢元奇自作主張,把城內機動團最後二百餘人全部派了上去。放下電話,畢元奇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見手表的指針已指到了“十”字上,心中一陣悲涼:也許兩小時或三小時之後,陵城保衛戰就要以新22軍恥辱的投降而告終了。他走到窗前,望著夜空下炮聲隆隆的東郊,兩行渾濁的淚水滴到了窗台上……
五
十點四十五分,李蘭闖進了軍長的臥室,發現這個做軍長的舅舅陰沉著臉,趴在大辦公桌上寫著什麼。她一進門,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筆放下了,把鋪在桌上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草草疊了疊塞進了抽屜裏。她以為舅舅在起草作戰命令、安民告示之類的文稿,便沒疑心,隻隨便說了句:“舅,都這麼晚了?還寫個啥?趕明兒讓薑師爺寫不行?”
往日,新22軍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薑師爺之手。薑師爺是晚清的秀才,從楊夢征做旅長時,就跟楊夢征做幕僚了。
楊夢征笑笑說:“師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這麼多,這麼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蘭拍手叫道:“那,我給舅舅薦個女秀才,準保比薑師爺高強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見過的那個《新新日報》記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過大學堂。”
楊夢征揮揮手,打斷了李蘭的話頭:“好了,蘭子,別提那個女秀才了,舅舅現在沒心思招兵買馬!來,坐下我和你談點正經事!”
“你不聽我的話,我也不聽你的正經事!人家傅薇對你敬著哩!甭看她說話尖辣,心裏可是向著咱新22軍的!會一散,她就寫文章了,明日《新新日報》要登的!”
“我也沒說她不好嘛!”
“那,你為啥不準她到東郊前線探訪?舅,你就讓她去吧,再給她派兩個手槍營的衛兵!昨個兒,我都和周浩說過了,他說,隻要你一吐口,莫說兩個,十個他也派!”
楊夢征歎了一口氣:“好吧,別攪了,這事明天——咱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明天你準保讓她去?”
楊夢征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要李蘭坐下。
李蘭坐下了。直到這時,她都沒發現舅舅在這夜的表現有什麼異樣。自從隨陵城慰勞團到了徐州之後,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邊,親眼見著舅舅在一場場惡戰中擺脫厄運,渡過難關。舅舅簡直像個神,好像無所不能,軍中的官兵敬著舅舅,她也敬著舅舅,她從未想到過把死亡和無所不能的舅舅連在一起。她大意了。
舅舅顯得很疲憊:“蘭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州,你跟著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勸也勸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沒辦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幾了,也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這三年也不都是衝著我這做舅舅來的。你對白雲森師長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攔你,是因為……”
她垂著頭,擺弄著衣襟,怪難堪的。
“過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來,白師長還是挺好的,47歲,妻兒老小都死於國難,若是你沒意見,我替你過世的母親做主,答應你和白師長的這段姻緣,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場!”
她過了好半天,才抬起頭:“白……白師長大……大概還不知道我……我有這個意思!”
楊夢征搖搖頭:“白師長是新22軍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會不知道?笑話了!”
過後,楊夢征又嘮嘮叨叨向外甥女講了白雲森一大堆好話,說白雲森如何有頭腦,有主見,如何靠得住,說是嫁給白雲森,他這個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沒注意。她根本沒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時,也安排了自己和新22軍的喪事。
她告退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多鍾,出門正撞上手槍營營長周浩趕來向楊夢征報告。
周浩清楚地記得,他跨進軍長臥室大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這是不會錯的,從位於貝通路口的大東酒樓到軍部小白樓,雪鐵龍開了十五分鍾。他是嚴格按照軍長的命令,十一點整撤除警戒返回軍部的。下了車,他在軍部大院裏見到了許副官長,打個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進了小白樓門廳,上了三樓。他知道,在這激戰之夜,軍長是不會在零點以前睡覺的。
果然,軍長正在落地窗前站著,他一聲報告,軍長緩緩轉過了身子:“回來了?”
“哎!”
他走進屋子,笑嘻嘻地道:“軍長,替你吃飽喝足了。”
軍長點點頭:“好!回去睡吧!”
他轉身要出門時,軍長又叫住了他:“回來!”
“軍長,還有事?”
軍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浩子,你往日盡偷老子的手槍玩,今天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著軍長摔在桌上的槍不敢拿,眨著小眼睛笑道:“軍長,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時偷過您的槍玩?您可甭聽許副官長瞎說!這家夥說話靠不住哩!那一次……”
軍長苦苦一笑:“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來了,以後,別後悔!”
“哎,軍長!別……別!軍……軍長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衝著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軍長獎你的!”
他也沒料到軍長會自殺,一點也沒想到愛玩手槍的軍長把心愛的勃朗寧送給他,是在默默和他訣別。他十六歲投奔軍長,先是跟軍長當勤務兵,後來進手槍營,由衛兵、班長、排長、連長,一直到今天,當了營長。他曾三次豁出性命保護過軍長。兩次是對付刺客,一次是對付日軍飛機投下的炸彈,為此,他膀子上吃過一槍,大腿上的肉被炸彈掀去了一塊。
他以為軍長又發了洋財:“軍長,八成你又弄到新玩意了吧?”
軍長罵兒子似的罵他:“是的!你他媽的什麼時候再來偷?小心老子敲斷你的爪子!”
他把玩著到手的勃朗寧,心滿意足地道:“軍長,哪能呢?咱可不敢貪心不足!有這勃朗寧,也夠玩一陣子的了,咱哪能再去偷軍長的新家夥!軍長,過去我也沒偷過!你什麼時候發現槍少過?”
“好了!甭說了,回去玩你的吧!小心他媽的走火!”
“是!”他一個立正,向軍長敬了個禮,動作利索,姿勢也挺漂亮。薑師爺在快十二點的時候,聽到了走廊上的腳步聲。腳步聲沉重而凝緩,在寒意漸進的秋夜裏顯得很響。薑師爺那刻兒也沒歇下,正坐在太師椅上看書,聽得腳步聲響到門前,摘下老花眼鏡,向門口走,剛走到門口,楊夢征便進來了。
“老師爺還沒歇覺?”
“沒歇,揣摩著你得來,候著你呢!”
楊夢征在薑師爺對麵坐下了,指著書案上一本發黃的線裝書,不經意地問:“又是哪個朝代的古董?”
薑師爺拿起書,遞到楊夢征手上。
“算不得古董,前朝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不知軍長可曾看過?”楊夢征看了看書麵,隨手翻了翻,把書還給了一老師爺:“揚州我沒去過,倒是聽說過。有一首詩講過揚州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是不是?說是那裏美色如雲哩!”
薑師爺拍打著手上的書:“王秀楚的這本《揚州十曰記》,卻不是談煙花,談美色的,軍長莫搞錯了!”
“哦?那是談什麼?”
“一清朝順治年間,大明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揚州。明臣史可法,不負前朝聖恩,親率揚州全城軍民人等,與異族滿人浴血苦戰。後滿人在順治二年四月破揚州,縱火燒城,屠戮十日,致一城軍民血流成河,冤魂飄飛,是為史稱之‘揚州十日’也!”
楊夢征一驚:“噢,這事早年似乎是聽說過的!”
薑師爺拉動著枯黃的麵皮,苦苦一笑:“同在順治二年,離‘揚州十日’不過三日餘,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恫曾,亦乃忠勇之士也,率義兵義民拚死抵擋。殊不料,天命難違,兵敗城破,兩萬生靈塗炭城中。十數日後,城外葛隆、外岡二鎮又起義兵,欲報前仇,旋敗,複遭清兵殺戮,此謂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屬的義兵又敗,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楊夢征呆呆地看著薑師爺,默不作聲。
“後人歎雲:史可法、侯峒曾、朱瑛實乃大明之魂,然三位其誌可嘉,其法則不可效也。大勢去時,風掃殘葉,大丈夫豈能為一人榮辱,而置一城生靈於不顧呢?自然,話說回來,當時的南明小朝廷也實是昏得可以。史可法拒清兵於揚州城下之際,他們不予策應,徒使可法孤臣抗敵,最終落得兵敗身亡,百姓遭殃。後人便道:可法等臣將若不抵死抗拒,那‘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或許都不會有的!”
楊夢征聽罷,慢慢站了起來:“老師爺,時辰不早了,您……您老歇著吧,我……我告辭了。”
薑師爺撫須歎道:“唉!老朽胡言亂語,老弟切不可太認真的!哦,先不忙走吧,殺上一盤如何?”
楊夢征搖搖頭:“大敵當前,城池危在旦夕,沒那個心思了!我馬上要和畢副軍長商討一下軍情!”
六
其實,已沒什麼可以商討的了,為了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了這座古老的城池,新22軍除了向日軍投降,別無出路。他明白,畢元奇也明白,因此,他完全沒必要再多費口舌向畢元奇解釋什麼了——這位副軍長比他明白得還早些。
他把擬好的投降命令從辦公桌的抽屜裏取出來,遞給了畢元奇:“看看吧,同意就簽字!”
畢元奇看罷,愣愣地盯著他:“決定了?”
“決定了。”
“是不是把團以上的軍官召來開個會再定呢?這事畢竟關係重大嗬!”
“不必了!正因為關係重大,才不能開會,才不能讓他們沾邊。在這個命令上簽字的隻能是你我,日後重慶方麵追究下來,我們承擔責任好啦!”
畢元奇明白了楊夢征的良苦用心,長長歎了口氣:“夢征大哥,這責任可不小哇,鬧不好要掉腦袋的!69軍軍長石友三去年十二月就被重慶方麵處了死刑……”
楊夢征陰陰地道:“那我們隻好做石友三第二、第三嘍!”
“我的意思是說,是不是再和312師的白雲森和311師的楊皖育商量一下呢?這麼大的事,我們總得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是。皖育是你的侄兒,咱們不說了,至少白師長那裏……”
楊夢征火了:“我已經說過了不能和他們商量!這不是他媽的升官發財,是賣國當漢奸嗬!你我身為一軍之長,陷進去是沒有辦法。我們怎能再把別人往裏拖呢?投降是你和許副官長最先提出來的。你若不敢擔肩胛,咱們就打下去吧,我楊夢征已打定主意把這副老骨頭葬在陵城了!”
畢元奇無奈,思慮了好半天,才摸過楊夢征的派克筆,在投降命令上簽了字。
畢元奇總歸還是條漢子,楊夢征接過畢元奇遞過的派克筆時,緊緊握住了畢元奇的手:“元奇兄,新22軍交給你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吧!改編之後,不願留下的弟兄,一律發足路費讓他們走,千萬不要難為他們。”
“我明白。”
“去吧,我要歇歇,我太累了,太……太累了……”
他未待畢元奇離開房間,就頹然倒在辦公桌的椅子上了……
是夜零時四十五分,中國國民革命軍新22軍中將軍長楊夢征飲彈自斃。零時四十七分三顆紅色信號彈升上了天空。一時十五分,陵城東西線日軍停止了炮擊,全城一片死寂。
恥辱的和平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