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夫子安初七日奉到覆函,並詩一首,拳拳垂注,情見乎詞,感激之私,無庸瑣瀆。妾生不逢辰,母也不諒,紫滄目擊之,自能為君詳言之。妾不忍形諸筆墨,亦不敢形諸筆墨也。伏念積誠尚可動物,豈守義不足悅親?第區區寸心,總不欲生我者負不韙之名。君與紫滄善為妾圖之。妾回天無力,唯有毀妝斂跡,繡佛長齋,冀慈母感悟於萬一。挑燈作此,不盡欲言。附呈七絕一道,率書楮尾。待妾杜夢仙手啟。
癡珠道:“繡佛長齋,不謀而合。”紫滄、荷生正對語喁喁,也不聽見。癡珠因將詩吟道:
雲容冉冉淡於羅,欲遣春愁可示何!夜半東風侵曉雨,碧紗窗外。
早寒多吟畢,笑道:“欲知弦外意,盡在不言中。采秋詩品,高於荷生十倍哩!”荷生皺著眉,向癡珠道:“人家有這般懊惱的事,你偏會說笑起來。”癡珠道“你不用煩惱,不出十天,機將自轉。隻天見你兩個圓成太容易些,也不顯得他一番造就的艱難,故此有這一折。其實你沒見過采秋時候,大局早已排就。”荷生道“你何苦又說夢話?我明天將手尾的事交托燕卿,後天一早就可上路。做三站走,初六可到雁門。紫滄,你還要和我同走一遭呢……”正待說下,隻見索安回道:“大人請,說是有緊急軍務”紫滄、癡珠就走了。這且按下。
且說采秋係於正月十五早,往碧霞宮,也在觀音大士前許下長齋。自此脂粉不施,房門不出。這一個月,柔腸百轉,情淚雙垂,把個如花似玉的容顏,就得得十分憔悴了。還好紅豆、香雪兩個丫鬟,都是靈心慧舌,無可講的也引著采秋講講,無可笑的也引著采秋笑笑,所以比秋痕景況總覺好過些。
一日,冷雨敲窗,天陰如墨。采秋倚枕默坐,忽藕齋進來,取出荷生十三寄來的信,展開閱過,歎了一口氣,藕齋就出去了。信內附有人日的詩,並癡珠的和章。采秋喚香雪印一盒香篆,自己慢慢的點著,領略一會,將寄來的詩,吟了一遍,就向床上躺下,想道“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去年秋痕不是這樣麼?”又想道:“癡珠說那華嚴閹的簽兆,竟是字字有著落,似乎我和荷生這段因緣,恁是怎樣也拆不開的。隻是這簽兆也怪,秋痕的秋心院,是小岑替他取的名,我的春鏡樓,是我自己杜撰的,怎麼那庵的簽上有‘秋心院’三字?那老尼偈語,又說出‘春鏡,?敢莫這支簽和那偈語,能是癡珠編出來也不可知。”想到此,陡然心上冰冷,不知不覺掉下淚來。又想道:“說是癡珠編的,他何苦自己講那不吉利的話?”左思右想,便合著眼,聽著雨聲淅瀝,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見秋痕一身縞素,掀著簾迎出來,采秋驚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著孝?”秋痕淚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曉得麼?癡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說話,忽見荷生閃入,采秋便說道“癡珠死了?你曉得哩!”荷生吟吟的笑道:“癡珠那裏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來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卻是癡珠,手裏拿個大鏡,說道“你瞧!”采秋將喚秋痕同瞧,秋痕卻不見了。隻見鏡裏有個秋痕,一身豔妝,笑嬉嬉的不說話,卻沒有自己影子。正在驚訝,忽一陣風過,塵沙眯目,耳中隻聞得呼呼的響,又像是波濤滾滾的聲,心上覺得突突的亂跳。一會,悄然開眼一看,隻見白茫茫一片大海,自己立在一個山上,四顧無人,十分害怕。沿著徑路走來,見一峰插天,蒼翠欲滴,上麵有古篆三字,一字方圍有一丈多大,卻不認是何字,想道“我今日也有認不得的字了。轉過山坳,海也不見了。瞥見癡珠同兩個麗人,俱是一身縞素,立在前頭。一個麗人,好像秋痕。采秋歡喜,迎上前來,說道“怎麼你兩個卻跑到這裏來?”再一審視,那裏有三個人?卻是一片白石擋住去路,想道:“原來就是這石作怪!”再要轉身,恍恍惚惚是個屋裏。見個丫鬟搶過來撫著說道:“娘快醒來,天冷得很,和衣睡不得。”撐眼一看,卻是紅豆。因起來說道:“我略躺一躺,竟睡著了,迷迷惑惑,做了幾多的夢。”紅豆細問,采秋不說,隻叫他取表來看,已是四下多鍾。
香雪向熏爐中倒碗茶遞來,采秋喝了,回憶夢境,猶覺曆曆。紅豆端上素菜,隨便用些。遂向佛前燒了晚香,悶坐聽雨,便和紅豆說起夢來。正是:
秋心春鏡,一刹是風。
情天佛國,色色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