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說下,隻見裏間簾子一掀,秋痕突然走出,向心印就拜。慌得心印退避不迭,口裏說道:“怎的,怎的?癡珠,你替我扶起姑娘來!”癡珠也不知所謂。秋痕卻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來,玉容慘淡,滿麵淚痕,讓心印歸坐,就傍著癡珠炕邊也自坐下,含淚說道:“大和尚這樣說法,就是頑石也會點頭,何況我還是個人?我原把這個身許給癡珠,你這樣棒喝,我不知感激,我就對不住他。”說著,使掉下淚來。心印歎一口氣道“難得,難得!姑娘你不要怕,我說的是講個理。你這樣心田,佛天必然保佑你兩早諧夙願。”癡珠接著說“良友厚意,我自當銘諸座右。隻是做個人,上不能報效君親,下不能蔭庇妻子,有何麵目,不死何為!”心印笑道“據你這般說,那自古晚遇的人都是忝然人麵,怎麼複唐室竟有個白頭宰相,平蔡州卻是個龍鍾秀才呢!”癡珠道:“大器晚成,這也罷了。我想揚雄倘是早死,何至做個莽大夫?王勃若不天年,安知非個控鶴使?”就向秋痕說道“便是他們,也隻好死在三十左右。你想,西子不逐鴟夷,後來也做了姑蘇老物太真不縊死馬鬼,轉眼也做了談天寶的白發宮人。就如娟家老鴇,渠當初也曾名重一時,街上老婆,在少年豈不豔如桃李?”
心印不等說完,哈哈大笑,起身說道:“夜深了,我卻不能陪你高談了。”秋痕站向前道:“我遲日要向觀音菩薩前,許下一個長齋願心,不知大和尚肯接引否?”心印笑道:“姑娘拜佛,貧僧定當伺侯拈香,這會告退罷。”癡珠隻得叫林喜、李福,拿著手照,送入方丈。
這夜癡珠、秋痕添了無限心緒,明曉往後必有變局,隻不知是怎樣變法。
如今且說采秋回家,他爹媽好不喜歡。采秋雖掛念荷生,然一家團聚,做女兒的過年日子,隻這一次,因此打起精神,博著父母的歡笑。出了正月,就有杜家親戚排年酒,替采秋接見的、送行的,都說是燈節後就要出嫁韓師爺了。不想他媽卻變了卦。
原來十二月時候,賈氏怕荷生不放采秋回家,權將紫滄的話答應,如今和藕齋商量翻悔。藕齋是個男人,如何肯依?兩口便拌起嘴來。先前還瞞著采秋說說,以後荷生兌項都齊,這一夜,賈氏竟和藕齋廝吵廝打。才知道他媽變了心。當下隻得勸藕齋到紫滄家過夜,這邊勸賈氏去睡。賈氏道:“夢仙,我明白你說,你爹給你走,我是萬分不依的!你要嫁人,許你嫁在本地。要是嫁給了韓荷生,我是這一條老命和他們去拚!”采秋無可致詞,隻得噙眼淚待他媽說完,和他嫂嫂姊妹伺候他睡下。出來,無情無緒的,別了大家,自歸屋裏,想前想後,整整哭了一夜。
次日,藕齋領著紫滄回來,取出荷生初二日回書並詩一道。采秋將信瞧過,遞給紫滄道“你也看得。”便將詩念道:
吳箋兩幅遠緘愁,別有心情紙外留。分手匝旬疑隔世,傾心一語抵封侯。雙行密寫真珠字,好夢常依翡翠樓。為報春風開鏡檻,四圍花影是簾鉤采秋念完詩,紫滄也瞧完信,兩人互換。采秋將信再看一過,放下說道“如今這事鬧翻了,須勞你走一遭,教荷生自己來吧。”紫滄道:“且看你爹轉灣得下來不能,再作商量。”
看官,你道藕齋怎講的?他說:“這事現在人人知道,況且欽差大人喜歡荷生得很,買了柳巷屋子給他成親,翻悔起來,我們理短。”藕齋這話,自是善於看風勢。無奈娘兒們見事不明,又為藕齋和他裝空做勢,說“兒子親事,是我男人做主的。”因此拿定主意,不準采秋嫁韓的,那張嘴就像畫眉,哨噪得人發煩。紫滄也向賈氏說道:“你的議論固是,但有數節不大妥當。起先你不答應我,我這會可以不管。藕齋口口聲聲答應,隻要二千兩身價,問了你,你也這般說。如今人家通依了,銀子也兌齊了,你卻不情願,教我怎樣對韓師父?教藕齋更怎樣對得我?此一節,你想妥當不妥當呢?再則,采秋年來心事,你也看得出,是要擇人而事。好好一個韓師爺,明年就是殿撰,人家巴結不上。你許了,卻賴起來,無論事不可測,就使平安撒開手,也還可惜。而且千金買妾,是個常事,到得二千金的身價就也肯加倍破鈔了,你以後何處再尋這機會?”賈氏道:“去年答應,是那老東西逼著我。他會答應你,你和他去講。我心愛的兒女,隻有這個女兒,犯不著嫁那姓韓的去做妾。他會做官,他家裏還有人,封誥也輪不到我女兒身上,與我更沒相幹。別人稀罕他二幹兩身價,我姓杜的卻看似泥沙。這會要了他的銀子,以後他做了官,今日去東,明日去西,幹山萬水,我從何處找我女兒見一麵?”說著便哭起來。紫滄見話不投機,隻得委婉說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