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滄說道:“研《都》煉《京》,錦心繡口。”癡珠道:“班婕抒歌扇,鮑令暈賦敬,對此麟麟炳炳之文,能無愧色?”采秋道:“你們總是說好。其實算是我作的,自然不好也好。倘說是你們孝廉、茂材做的,就也平常了。”癡珠忽然半晌不語,卻高吟杜詩《冬狩行》道“飄然危一老翁,十年厭見旌旗紅。喜君士卒甚整肅,為我回轡擒西戎。草中狐兔盡何益,天子不在鹹陽宮。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蒙!”竟灑涕冒雪走了。
荷生曉得癡珠別有感觸,送出大門回來,歎道“古之傷心人!”因也吟杜詩道:“玉觴淡無味,胡羯豈強敵?長歌激屋梁,淚下流枉席。”采秋接著道:“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才大難為用”就留紫滄小飲,到二更天,值雪少止,坐車而去。
荷生送了紫滄,倚在水榭西廊欄杆上,領略一番雪景。真個瓊裝世界,玉琢樓台。因觸起癡珠稿中的詩句,吟道:
飛來別島住吟身,玉宇瓊樓證淨因。如此溪山如此雪,天公端不負詩人正欲回步,驀見采秋到了跟前,說道:“怎的半天不進去,卻站在雪地裏吟詩?”荷生從雪光中瞧采秋披件大紅哆羅呢的鬥篷,越顯得玉骨珊珊,便攜著手道“你看這水榭,不就是海上的瑤島麼?我真欲終老是鄉,不必別求白雲鄉矣”采秋道:“你喝了酒,這一陣陣的朔風撲麵吹來,寒冷異常,進去吧。”
此時紅豆提一盞荷葉燈也來了,就引著兩人慢慢步上樓來,香雪向銅爐內添些獸炭。荷生高興,教紅豆掬了一銅盆的雪,取個磁瓶,和采秋向爐上親烹起茶來。采秋吟道:“羊羔錦帳應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荷生笑道:“你還不如黨家姬哩”采秋道:“怎說呢?”荷生道:“他買得,你買不得。”采秋默然,停了一停,淚眼盈盈說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麼?”荷生道:“這也不用說了。隻是你決意下月走麼?”采秋淌下淚來,哽咽半晌,說道“我爹有病,我總要回去看他一遭。自古父母在堂,做待妾的也許歸寧。就算我已經到了你家,得著這個信,求你給我回娘家一兩個月,你難道不依麼?而且我終身的事,也要和我爹說去。他是個男人,自然比我媽明白些。紫滄平日和我爹還說得來,我先走,你教紫滄隨後也走,大約這事總有八分停妥。萬有不然,我這身終算是你的。正月以內我自行進省,彼時他們也不能說我不待父母之命。你道是不是呢?”荷生歎一口氣道:“你說的都是,我能說你半句的不是麼?隻是天寒歲暮,教我把這別緒離情作何消遣呢?”采秋聽了,撲簌簌掉下淚來。荷生眼皮一紅,忍著淚說道:“人生離合悲歡,是一定之理。我也不學癡珠,作那兒女囁嚅、楚囚相對的光景。事已至此,隻得給你走罷。”說著便站起身喝了茶,開著風門,向樓外望著園中一片雪光,覺得冷森森的,因複歸坐,說道:“我這會有了幾句詩,我念著,你寫,好麼?”采秋點一點頭,移步到長案邊,教紅豆磨墨,自行檢張箋紙,向方椅坐下,蘸飽筆等著。隻聽荷生吟道:
壓線年年事已非,淚痕零落舊征衣。如何窈窕如花女,也學來鴻去燕飛?
荷生一麵吟,采秋一麵寫,到了末句,便停著筆,接連流下幾點淚來。荷生又吟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綢繆絮語到更殘。脂香粉合分明在,檢作歸裝不忍看荷生吟這一首,聲音就低了好些。采秋剛才抹幹了眼淚,提起筆來寫了一句,卻又滾出淚來,便站起身來,咽著聲說道“我不能寫了,你自己寫去吧!”荷生隻得接過筆來寫下去。第三、四首是:
箜篌一曲譜新填,便是相逢已隔年。珍重幾行臨別淚,莫教輕灑雪中天。
鍾情深處轉成癡,不欲人生有別時。偏是陽關隨地遇,聲聲風笛向儂吹。
采秋瞧了這兩首,竟忍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荷生也落下淚來。紅豆在旁,趕著擰手巾給兩人拭了臉,又遞上茶。半晌,采秋噙著淚說道:“我先教我媽走,我挨過你的生日再走罷”荷生不語。這會天漸開了,風亦稍停,兩人也非像先前淒楚了。後來采秋遲走二十日。那《大閱賦》竟為明經略賞識,此是後話。正是:
幼婦清才,一時無兩。
屈指歸期,春三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