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意綿綿兩闋花魂詞 情脈脈一出紅梨記(3 / 3)

這一席酒自十一下鍾起,直喝至三下多鍾。幸是夏天日長,大家都有些酩酊,便止了酒。荷生、癡珠隻用些粳米稀飯,就散了坐,同到癡珠屋裏。隻見芸香拂拂,花氣融融,別有一種灑灑之致。癡珠又鍋禿頭焚起一爐好香,泡上好茶。荷生、謖如或坐或躺,丹翠等三人就在裏間理鬢更衣。癡珠便將盆中開的玉簪,每人分贈一枝,更顯得麵粉口脂,芬芳可挹。秋痕出來,見癡珠酒氣醺醺躺在窗下彌勒榻上,便悄悄說道:“你病才好,何苦那樣拚命喝酒!”又將癡珠小照瞧一瞧,說道:“你怎不請人題首詩?”癡珠道“沒人道得我著,以後你題罷”秋痕一笑,就將簾子掀開,見謖如走了出去,荷生卻躺在炕上微微睡著,便叫道“起來吧,這裏睡不得,怕著了涼。”荷生就也坐起,喝了茶。癡珠隨跟出來,向荷生問起采秋。荷生歎一口氣道“不必提起。我有兩首詩,念與你聽就知道了。”遂將所寄的詩誦了一遍。癡珠笑道:“什麼事呢?”隨吟道“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荷生也自微笑。

不一會,家人掌上燈來,秋華堂又排了席。大家作隊出來,見堂上及兩廓明角燈都已點著,越覺得玉宇澄清,月華散采,大家便都向甬道上閑步。癡珠從那月光燈影瞧著秋痕,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委蕤窈窕,極清中露出極豔來。聽見謖如讓荷生上去,便攜著秋痕的手,跟大家步上台階,到得席前,照舊坐下。這秋華堂係長七間一個大座落,堂上爽朗空闊,炕後垂三領蝦須簾,簾外排著十多架晚香玉。堂上點有二十餘對紗燈,炕上四小盆盛開夜來香。堂左右二十多架蘭花,雖才打箭,燈光之下瞧那綠葉紛披,度著炕上內外的花香,就不傾觴,也令人欲醉了。況卯酒未醒,重開綺度,倒覺得大家俱有倦容入席以後,行了幾回酒,上了幾碗菜,秋痕便向癡珠發話道:“白天你是鬧過酒,如今隻準清談,我隨便唱一折昆曲給大家聽,可好麼?”荷生道“好麼。”秋痕又道:“叫他們吹笛子、打鼓板、彈三弦的都在月台上,不要進來”謖如道:“這更好。”秋痕又道:“隻這癡珠酒杯是要撤去的。”一麵說,一麵將癡珠麵前酒杯遞給跟班。謖如、丹翠都說道:“不叫他喝就是了,何必拿開杯子。”荷生、曼雲隻吟吟的笑。謖如向荷生道:“‘一見如舊’,這句話卻是真有呢。”這一說,癡珠先不好意思起來,秋痕便覺兩頰飛紅。荷生忙接口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和癡珠不一見如舊麼?”荷生此句話原想替秋痕解嘲,秋痕也深感荷生為他分謗,隻太親切些,觸動心緒,倒掉下淚來。癡珠這一會淒惶,更不知從何處說起,隻向秋痕高吟道:“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川熟魏三。”就不說了。荷生見秋痕與癡珠形影依依的光景,便念及采秋,又因癡珠今天說起紅卿,便覺新愁舊怨,一刹時紛至遝來,無從排解。謖如也悔先前不合取笑秋痕,以致一座不樂,又見秋痕顧影自憐那一種情態,也覺怪然難忍。丹翠、曼雲見席間大家都不說話,隻得勸秋痕道:“好端端的,又哭得淚人兒一般,人家說你有傻氣,你自己想傻不傻哩!”荷生就移步過來,替秋痕抹著眼淚。癡珠便叫跟班們擰過手巾,自己遞給秋痕。謖如也吩咐跟人泡上幾碗好茶來,又吩咐廚房慢慢的上菜。秋痕隻得破涕為笑道:“我還唱曲罷。”大家都說:“好了,秋痕肯笑了”謖如道“秋痕這一笑,大家該喝一盅酒。”秋痕道:“我總不準癡珠喝,大家依麼?”大家笑道:“依你罷。”秋痕道:“我卻要陪一杯”於是大家都喝了酒,隨意吃了幾著菜。癡珠隻吃了兩片藕。

隻見秋痕喝一回茶,將椅挪開,招呼癡珠跟人,說幾句話。停了一停,簾外鼓板一響,笛韻悠揚。秋痕背臉兒亢起轎聲來,癡珠依著聲,聽他唱的是:“此夜恨無窮,似別鶴孤鴻,檻鸞囚風。我無限衷腸,欲訴無從。悲慟!”

癡珠聽到此,便歎了一聲,招呼跟班裝水煙吃去。荷生將手輕輕的拍著棹板道:“這底下是‘惹禍的花容月貌,峨人的雲魂雨夢。’”謖如道:“這不是《紅梨記》上《拘禁》這一出麼?”荷生點點頭。又聽秋痕唱完了一支,曼雲便將癡珠跟前的一碗茶遞給秋痕喝了。秋痕轉過臉來,向大家說道:“今夜喉嚨不好,有些哽咽。”就唾了一口痰,又唱起來。到了“看他詩中字,芳心懂。怎割舍風流業種,畢竟相同。”又唱到“隻愁緣分淺,到底成空。”那兩道眼波就直注在癡珠身上,大家俱暗暗的笑,卻不敢道出。以後便是尾聲了。唱完,大家都喝聲“好!”荷生因說道:“這回我卻要癡珠喝一盅酒。”秋痕也依,便將自已的杯斟上,叫癡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這是怎說?”荷生道:“喝了再說。”秋痕強不過,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們‘風流業種,畢竟相同’,怎麼不吃個鴛鴦杯哩?”說得秋痕的臉通紅了。癡珠笑道:“你們這樣鬧,又何苦呢。”荷生微笑,停一停,說道“你日間那樣狂吟豪飲,這會怎的連酒杯都沒哩?”癡珠也就微笑。於是大家又暢飲了一回,便道“天也不早了,差不多十二下鍾了!”m如也不敢再敬。

大家吃飯、洗漱。荷生向癡珠道:“改日再來奉拜罷。”癡珠笑道:“你又未能免俗了。我明日便是便衣過訪,何如?”荷生道“好極!我便在寓相候罷。”就謝了謖如,幾對燈籠引著轎先走了。謖如卻要送癡珠先回西院,癡珠看見丹翠等三人都站在月台伺候,便道“還是給他們先走,我們再說罷。”於是丹翠、曼雲、秋痕說道:“我們都不打幹了”丹翠、曼雲先走,秋痕落後。癡珠、謖如站在一邊,秋痕拉著癡珠的手,問後會之期。癡珠十分難受,勉強道:“兩日後就當奉訪”秋痕忽向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悄悄的遞給癡珠。癡珠也不便細看,隻好袖著,便催著謖如回去。謖如隻得告辭。癡珠送出,看秋痕上車,謖如也上了車,然後自回西院。正是

茫茫後果,渺渺前因。

悲歡離合,總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