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癡珠移寓汾神廟之後,肢疾漸漸痊愈。謖如因元夕戰功,就擢了總兵,遊鶴仙加了提督銜,顏、林二將也晉了官階,遂與合營參遊議定,分請癡珠辦理筆墨,每月奉束二百金、薪水二十兩,就借秋華堂作個辦事公所。便有許多武弁都來謁見,倒把癡珠忙了四五日。自此,秋華堂前院搭了涼棚,地方官驅逐閑人,不比從前是個遊宴之所。癡珠卻隻寓汾神廟西院,撤去碑板,把月亮門作個出入之路。又邀了兩個書手:一姓蕭名祖讚字翊甫一姓池名霖,字雨農。小楷都寫得很好,便請他們住在堂後兩間小屋。這西院中槐陰匝地,天然一張碧油的彎幕,把前後窗紗都映成綠玻璃一般。屋裏爐篆微熏,瓶花欲笑,藥香隱隱,簾影沉沉。癡珠日手一編,雖蒿目時艱,不斷新亭之淚,而潛心著作,自成茂苑之書,倒也日過一日。偶有煩悶,便邀心印煮茗清談,禪語詩心,一空塵障。時而李夫人饋遺時果名花、佳肴舊醞或以肩輿相招至署,與謖如論古談兵,指陳破賊方略間至後堂,團來情話,兒童繞膝,婢仆承顏,轉把癡珠一腔的塊磊,漸漸融化十之二三。到了六月初,起居都已照常。收了兩個家人一喚林喜,一喚李福。謖如又贈了一輛高鞍車,一匹青騾。
這日,正在研朱點墨,忽節度衙門送到自京遞來家報,好不歡喜,及至拆開,頓慘然,淚涔涔下。看官,你道為何呢,原來去年八月間,東越上下遊失守,冶南被圍,癡珠全家避入深山。不料該處土匪突爾豎旗從賊,以致親丁四十餘口,踉蹌道路。癡珠妾茜雯正盛年,竟為賊擄,抗節不從,投崖身死。老母及餘人,幸遇焦總戎帶兵救護,得無散失。至戚友婢仆,淪陷賊中,指不勝屈。比及牧平,田舍為墟,藏書蕩個幹淨,而且上下遊仍為賊窟。慈母手諭癡珠,令其在外暫覓枝棲。癡珠多情人,既深毀室之傷,複抱墜樓之痛,牽蘿莫補,剪紙難招,明知烏鳥傷心,鴿原急難,而道路難行,力窮莫致。從此咄咄書空,忘餐廢寢。不數日,又倒床大病起來。這晚,翊甫、雨農、心印來,癡珠竟糊糊塗塗,認不清人了。慌得心印、禿頭趕著請個麻大夫,診了脈息,就鄭鄭重重的定了一個方,服下,依然如故。一連數日,清楚時候喝不了數口稀飯,餘外便昏昏沉沉,不像是睡,也不像是醒。謖如夫婦,逐日早晚叫人來問。
一日,謖如親自前來,禿頭迎出,知癡珠吃下藥剛才睡下,謖如就坐外間。
此時正是日高卓午,滿院中森森槐影,鴉雀無聲,慘綠上窗,藥爐半燼,已覺得四顧淒然。忽聽癡珠囈語道:“梧桐葉落,是我歸期。”一會又說道“還有十五個月哩。”一會又吟道“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以後語便微細,恍佛有七字一句,是“身欲奮飛病在床”又叫了幾聲“茜雯”,忽然大聲道:“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以後聲又小了。約略有“蔓草縈骨,拱木斂魂”八個字,餘外不辯什麼。謖如聽著發怔,隻得喚禿頭道:“你叫醒老爺。”禿頭進去,好容易將癡珠喚醒,含糊一語,又昏昏的睡去了。謖如跟著進來,見癡珠穿著貼身衣服,遮著紫紗夾被,瘦骨不盈一把,心中十分難受。便向禿頭道“我且回家,訪個名大夫來瞧罷。”謖如說著,招呼伺候,上馬去了。
次日,謖如延了一個大令,姓高的,也不中用。還是顏參將薦一兵丁,姓王的,和那麻大夫細細的商議,決之心印,服下藥,卻能多進了幾口稀飯,人也明白些。自此,病勢比以前便慢慢的減下來。隻可憐禿頭徹夜無眠,足足鬧了一個多月。
再說荷生自見過采秋之後,琴棋詩酒、匝月盤桓。美人有豪傑之風,名士無狂且之氣,雖柔情似水,卻也穩重如山。此時芙蓉洲荷花盛開,荷生踐約,還敬了眾縉紳。十妓中隻秋痕、掌珠病不能來。這日,管弦沸耳,酒足饜心,卻不邀小岑、劍秋,也不喚采秋侍酒,就中單賞識了洪紫滄。
二十三日係荷花生日,荷生先一日訂了小岑、劍秋,也訂紫滄,隻傳著丹翠、曼雲伺候。日斜後就套車到了偷園。此時采秋臥室早移在水榭。荷生正從西廊向水榭步上來,遠遠望見采秋斜倚正麵欄幹,瞧著荷花。荷生見,忽然心中一動,好像幾年前見過這樣光景,便站在欄幹前默想,卻再也想不起來是何人、何地。那采秋早笑盈盈的迎上來,說道:“你心裏想什麼?你夕陽映著紅蓮,分外好看哩。”荷生笑著走過來,一麵說道:“我忽然記起一件事,不要緊,不用說了。”丫鬟們搬了兩張湘竹方椅子和茶幾,二人就向著欄幹坐下。丫鬟遞上兩盅雪水煮的蓮心茶。荷生還默想了一會,誰知越想越記不起。回眸一盼,又見采秋晚妝如畫,頭上烏雲一絲不亂,一身輕羅薄衫,映著玉骨冰肌,遂把前事忘了。采秋道:“人言紅蓮沒有白蓮的香,你不聞見香麼?”荷生笑道:“大抵花到極紅,香氣便覺減些,所以海棠說是無香,這也是予齒去角的意思。其實,是個名花,再無不香的;隻是這種香,隻許細心人默默領會,比不得那素馨、榮莉的香,一接目便到鼻孔中來。”采秋也笑道:“這才是心清聞妙香。要曉得他有這一股香,才算是不專在色上講究哩。”二人在花前談了一坐,才進屋子坐下。荷生瞧著楹聯,說道:“你這裏都沒有集句對子,我集有一對,寫給你罷。”隨將明日的局告訴采秋,就說“八下鍾,我會車來和你同去”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