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的是荷生東平回匪,那時正癡珠西入蜀川,天寒歲暮,遊子鄉關之感,風人屺岵之思,麜至遝來,頓覺茅店雞聲,草橋月色,觸目驚心,無複曩時興致。行次寶雞,遇一故人,詢及行蹤,因言節度田公於十月杪奉命移廣,已見邸抄,且有“不必來京請訓”之語。癡珠意緒,愈覺無聊,想道:“人生遇合自有定數,倒是蜀中風景甲於寰區,自古詩人流寓其地,閱曆一番,也不負負”癡珠自此入益門,度大散關,寓意山水,日紀一詩,轉也擺脫一切這日到了廣漢,廣漢守郭公,係癡珠郎舅至戚,迎至署中。十年分手,萬裏聚頭,這一夕情話,比西安王漱玉家又是一樣款洽。癡珠借此度過殘年,飲薛濤之酒,鬥花蕊之詩,客邊亦不寂寞。韶光荏,轉瞬是二月初旬了。始而傳聞逆賊竄入建昌,逼近東越,繼而傳聞上遊失守,會城危在旦夕。癡珠與郭公俱有老親,聞此信息,何等張皇。
到三月間,郭家安信到了,癡珠不得家中一字,如何放心?便差人查探由湖入廣之路。差人回報:“黃州道梗,田公現在留滯長沙”癡珠急得沒法,因想往華嚴廟,係太史金公兆劍之妻馮燕娘所立。燕娘聰穎絕倫,年十九,歸太史,蜀人比之趙鬆雪夫婦。逾年,太史卒,燕娘不茹葷,奉姑以居。逾年,姑又卒,燕娘遂祝發奉佛,高坐禪床,足不出戶者三十年。由靜生定,由定生慧,一切過去未來之事,洞照無遺。因此把所居舍為華嚴庵,就菩薩前神簽,指示善男信女迷途,法號蘊空。癡珠前引曾往瞻仰,值蘊空朝峨眉去了,隻撰一聯鐫板,送入方丈懸掛。其聯雲也曾續史,也曾續經,瞻落落名山,博議書成,竹素雙棲留隻影未敢言仙,未敢言佛,歎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吐引迷津。蘊空由峨眉回來,見了此聯,也還點頭稱好。這回癡珠因要求簽,先期齋戒,於四月初一清早,洗心滌慮,向華嚴庵來。到了山門,便有齋婆迎接上殿拈香。癡珠磕了頭,跪持簽筒默禱一番,將簽筒搖了幾搖,落下第十三簽來。重複磕頭起來,問過信兆,便有齋婆送過簽譜。癡珠看頭一句是:
如此江湖不可行,想道:“這樣湖南走不得了。”又看下句是:
且將來路作歸程。想道:“還是由山、陝走哩。”再看底下兩句是:
孤芳自賞陶家菊,一院秋心夢不成。想道:“這是怎說?”沉吟一會,重整衣冠,又跪下磕了三個頭,默祝一番,重求一簽。檢出簽譜,看頭一句是:
故園歸去已無家,便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又看下句是:
傾蓋程生且駐車。自語道:“這是遇著什麼人留我哩?”再往下看去,是:
秋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癡珠想道:“這也不是好消息。”正在凝慮,隻見殿後一個老尼,年紀七十以外,扶著待者,慢慢踱過來。齋婆侍立一邊,老尼便向癡珠合掌道“居士何來?”癡珠急忙回禮道“比邱即蘊空法師麼?”便一一通了姓名。
老尼笑笑道“前蒙居士過訪,老衲朝山去了,有失迎候,轉承惠賜長聯,概括老衲一生行實,令人心感。”癡珠說道:“久欽清節,且仰禪宗,正想向方丈頂禮慈雲,將簽意指示,不意比邱轉出來了。”說畢,便將簽譜帖子遞過,蘊空接著,瞧了一瞧道:“頭一簽,上二句居士自然明白了,下二句後來自有明驗,大約居士與‘陶家菊’另有一番因果。第二簽,首一句且不必疑慮,大抵秋菊春蘭,各極其勝。究竟秋菊牢騷,不及春蘭華貴。老衲有三十二字偈,居士聽著”便說道:
鶯飛草長,鳳去台空。黃花欲落,一夕西風。亭亭淨植,毓秀秋江。人生豔福,春鏡無雙。癡珠遲疑不解,呆呆的立著。老尼道:“居士請了。數雖前定,人定卻也勝天,這看居士本領罷”說著,便扶著侍者,由殿東入方丈去了。
癡珠也不敢糾纏,到客廳吃了茶,疑疑惑惑的回署。過了一夜,想道:“幸是山陝此刻回匪寧靜,倘像去冬那樣光景,就這條路也走不得哩。”因此決計由原路且先入都,再作回省打算。郭公也留不住,隻得厚贐數百金,派兩名得力家丁護送至陝。
是時初夏時候,途中不寒不熱,山青水綠,比殘冬光景迥然不同。到了梓幢,重經雲棧、翠雲廊、滴水岸、青橋驛、紫柏山、紅心峽諸勝,尤令人心曠神恰。奈癡珠係念老母在危急中,恨不能插翅南飛,那有心情流連風景。每日重賞轎夫,兼程前進。
四月初三日起身,至十六夜二更,已到了草涼驛地方。此地上去風縣七十裏,下去寶雞九十裏,本非住宿之所,癡珠因夜深了,隻得隨便住下。是夕月明如晝,跟隨人等趕路疲乏,都睡了。癡珠獨步小院中,對月淒惻。禿頭因癡珠未睡,不敢上床,坐在堂屋打盹,見癡珠在院子裏踱來踱去,遂站起說道:“天不早了,老爺睡罷。”癡珠看表,已有兩下多鍾,便進房去,叫禿頭服侍睡下。翻來覆去,捱了一會,總睡不著。忽然,似聞窗外有人頻頻呼喚,又似有人隱隱哭泣之聲,將帳子揭開一看,見斜月上窗,殘燈半穗,黯然四壁,寂無人聲,便又睡下。想起昨日風嶺小憩,見那連理重生亭的碑記,文字高古,非時下手筆,便又恍恍惚惚,如身在亭中,援筆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