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憶舊人倦訪長安花 開餞筵招遊荔香院(1 / 3)

話說癡珠單車趲行,不日已抵潼關。習鑿齒再到襄陽,薊子訓重來灞水,一路流連風景,追溯年華,忽然而喜,忽然而悲,雖終日兀坐車中,不發一語,其實連編累牘也寫不了他胸中情緒。便口占一絕道蒼茫仙掌秋,搖落灞橋柳。錦瑟惜華年,欲語碑在口。吟畢,喟然長歎。禿頭正在車頭打盹,忽然回頭道“此去長安,隻有十裏多路,老爺進城,何處卸車呢?”癡珠想道:“西安盡有故舊,但無故擾人,又何苦呢?”便說道:“咱們進城找店罷”轉瞬車到東門,剛進甕城,忽見從城內來了車,車內坐著一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係長安王太傅長孫,與癡珠同年。這日要往城外探親,適與癡珠相值,兩邊急忙跳下車來,歡然道故。漱玉因問道:“前月接萬世兄信,知吾兄有蜀道之遊,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這般快?但如今那裏卸車呢?”癡珠未答,禿頭在傍道“老爺在找店哩。”漱玉道:“豈有此理。難道西安許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麼?”癡珠笑道:“不是這般說,小弟急欲入川,擬於此時竟不奉訪,侯回陝時再與故人作十日之歡”漱玉笑著吩咐跟人道:“你們趕緊飛馬回家伺候”一麵說,一麵攜著癡珠的手道:“我們同坐一車,好說話些。你的車叫管家坐著,慢慢的跟來吧。”

原來漱玉家中有一座園亭,是太傅予告後頤養之地,極其曲折,名日邃園。太傅開府南邊時,癡珠尚幼,最為太傅所器重。後來與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發難,因上書言事,觸犯忌諱禍幾不測,賴太傅力為維持,得以無罪。未幾太傅予告,攜入關中,所以園中文酒之會,癡珠無不在座,所有聯額題詠,癡珠手筆極多。因此一家內外男女,無一人不認得癡珠。先是,家丁回家,說:“韋老爺來了”漱玉太太便分派婢仆,將邃園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腳鋪設起來。

是夜,兩人相敘契闊,對飲談心。傷風澤之漸微,痛動灰之難問。癡珠忽慘然吟道:“人生有通寒,公等係安危。我近來絕口不談時事矣!”停了一會,漱主因問癡珠道“你記得七年前進京,娟娘送咱們到灞橋行館麼?那一夜兩人依依情緒,至今如在目前。你的詩是七絕兩首。”

便吟道灞陵驛畔客停車,惜別人來徐月華,濁酒且謀今夕醉,明朝門外即天涯玳梁指日誓又棲,此去營巢且覓泥。絮絮幾多心上語,一聲無賴汝南雞癡珠道:“你好記性。這兩首詩,我竟一字都忘了。”漱玉道:“自然忘了。”癡珠慘然高吟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便問漱玉道:“你如今可知娟娘是何情狀呢?”漱玉道:“我前年見過一麵才曉得他嬤死了。以後聞人說,他哭母致疾,閉門謝客,近來我不大出門,便兩年多沒見人題起他蹤跡。如今長安名花多著哩,遲日招一個人領你去逛逛罷”癡珠道:“我也聽得人說,這幾年秦王開藩此地,幕中賓客都是些名士,北裏風光自然比向時強多了。”二人於是淺斟強酌,塵宗渴滌,燭跋三現尚未散筵。隻見小丫鬟攜著明角燈回道:“太太說夜深了,韋老爺初到,車馬勞頓,請老爺少飲,給韋老爺早一點安歇罷”漱玉笑道:“我倒忘了!隻顧與故人暢談。”遂盡一壺而散。晚夕無話。

次日飯後,漱玉果招一個人來,姓蘇字華農,係府學茂才。漱玉自去城外探親。西安本係癡珠舊遊之地,是日同華農走訪各處歌樓舞榭,往往撫今追昔,物是人非,不免悵然而返。

第三日,漱玉回家,也跟著同遊。一連數日,總訪不出娟娘信息,癡珠就也懶得走了。彼時便有親故陸續俱來,癡珠也不免出去應酬一番,更把訪娟娘一事擱起。且癡珠急於入川,隻得將此事托漱玉、華農,慢慢探問。

一日,三人正在山房小飲,門上送進單帖,係癡珠世兄弟呂龍文,專為癡珠餞行,請漱玉、華農作陪,末注行雲:“席設寶髻坊荔香仙院,務望便衣早臨,是荷!”癡珠將單遞給華農道:“這荔香院你認得麼,怎的咱們沒有到過?”漱玉笑道:“這地方華農是進不去呢。如今龍文請你,你題上‘知’字,我們都陪你走一遭罷”閑文休敘。到了那日三下多鍾,龍文親自來邀,恰好華農在座,便四人車輛車,向寶髻坊趕來。此時已是十月將終,朔風漸烈。癡珠初進巷口,便遙聞一陣笙歌之聲。又走了半箭多路,到了一家前麵,車便站住了。四人一齊下車。隻見門前一樹殘柳,跟班先去打門。癡珠細看,兩扇油漆黑溜溜的大門,門上朱紅帖子,是“終南雪霏,渭北春來”八個大字。早有人開了門,在門邊伺候。癡珠四人相讓了一回,跨進來,便是一條磚砌甬道。院中卸著一輛雕輪繡簾的轎車。甬道盡處,便是一個小小的二門,進去,門左右三間廂房,廂房內人已出來,開著穿堂中間碧油屏門。癡珠留心看那屏門上匾額,隸書“荔香仙院,四個大字,門中灑藍草書板聯一對,是:呼龍耕煙種瑤草,踏天磨九割紫雲。集句。癡珠讚聲“好!”跨進屏門,便是三麵遊廊,中間擺著大理石屏風,麵麵碧油亞字欄幹,地下俱是花磚徹成,鳥籠花架,布滿廊廡上下。四人緩步上廳,便有丫鬟掀起大紅夾氈軟簾,早有一股花香撲鼻。方才要坐下,早聞屏後一陣環佩之聲,走出一麗人,髻雲高擁,鬟鳳低垂,嫋嫋婷婷,含笑迎將出來,把眼瞧著癡珠道:“這位想是韋老爺麼?”龍文笑道:“你怎麼認得?”便攜著麗人的手,向癡珠道:“此長安花史中第一人物,小字紅卿,吾兄細細賞鑒一番,可稱絕豔否?”癡珠深深一揖道:“天仙化人,我癡珠瞻仰一麵,已是三生有幸,‘賞鑒’兩字,你可不唐突麼?”紅卿笑道:“韋老爺如此謬賞,令我折受不起。”便讓四人依次而坐。屋係三間大廳,兩邊俱有套間在內一會,丫鬟捧上茶來,紅卿親手遞送已畢,又坐了片刻,漱玉便向紅卿道“我輩雖非雅客,竟欲到你小院一坐,不知可否?”紅卿笑道:“豈敢。小室卑陋,恐韋老爺笑話。”說著便往裏請,丫鬟前麵領著,轉過屏後,又一小小院落。由東邊一道粉牆進了一個垂花門,南麵牆下有幾十竿修竹,枝葉扶疏,麵南便是三間小屋,窗上滿嵌可窗缽。進了屋門隻覺暖香拂麵。原來三間小屋,將東首一間隔作臥室,外麵兩間遍裱著文綾,西南牆上掛著一個橫額,上寫道“玉笑珠香之館”,款書“富川居士”。癡珠細審筆意,極似韓荷生,便向紅卿問道“這富川居士,可是韓荷生麼?”紅卿點頭道:“是”漱玉道:“紅卿室中,有一字不是荷生寫的麼!”紅卿因問癡珠道:“你在京會過他沒有?”癡珠道:“人是會過,詩也讀過,隻是不曾說過話。”紅卿道“你如今可曉得他的蹤跡麼?”癡珠道“他很闊,我出京時,聞他為明經略聘往軍營去了。”